大象之死- 第1部分

第一章　　父亲入院　　1
那天上午，我妻子突然提前回来了，她一边噔噔噔地上楼梯，一边大声地跟人打电话，进门后说：“你父亲上午打了几次电话给你打不通，就打给我了，说他今天到医院检查，查出了是尿毒症，医生跟他说最好是换肾。”她还说：“你自己打电话去问他。”

　　这时候，我像一头被箭射中的猛兽，一口气跑到父亲家。父亲见到我，说：“你妹妹上午陪我到医院检查，查出了肌酐730，肾内科李主任要留我住院，我说回去跟家里人商量，他说还要商量啊，不要了吧。”我父亲像跟我商量似的，说：“我过两天就要去住院。”我说：“现在就去。”他说：“现在就去啊？”我说：“对，反正都得去，晚去不如先去。”

　　下午我母亲给我父亲收拾好了东西后，我就带父亲到医院去。我提着东西走在前面，父亲跟在后面，他越走越慢，头越低越下，过马路那会儿，我看到他在车流中无助的样子，头一次觉得他怪可怜的。

　　一位在医院里工作的朋友在大厅等我们，我们去了以后他帮我们办理了入院手续。我父亲坐在一边的椅子上，一双眼睛望着窗外，紧紧地盯着远处的一件什么东西。

　　接着我们到住院部去。值班医生是个女的，问我们说：“公费还是自费？”我说：“自费。”我父亲说：“在党、政机关干了几十年，最后到工厂去，落得医疗要自费。”我问这个医生说：“要住多长时间？”她说：“两个星期。”我故意说：“我还以为两天呢。”她把我叫到外面，说：“先观察两天，如果不好，就要透析，跟你们家属说一声。”这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是透析，只听说有的人怕血脂太高，有时候就去透析一两次。

　　这时候又来了一个女医生，朋友急忙向我介绍，说：“罗主任！”罗主任笑起来，本来我应该跟着她笑，但我笑不出来，而且觉得这时候不应该笑。她见我没有笑，立刻把脸沉下来，而且还多看了我一眼。

　　我们家里的人得到消息后，也都像被箭射中的猛兽，一个个到医院里来了。我父亲一直没有见到我母亲，就焦急地说：“天都快要塌下来了，你们母亲还跟没事人似的！”我父亲没有看过电影《泰坦尼克号》，要是看了就会说：“船都快要沉了，你们母亲还跟没事人似的！”

　　从医院回来后，我妻子拿出一本相命书来翻，她翻着翻着，说：“都说是迷信，可又这么准，你自己看你自己看！”第二天她起床后双手扶着腰，说：“医院那地方真邪，昨天去了一次，今天就腰疼起来。”接着她去上班，走了一会儿后打电话给我，“咳”地一声，说：“汽车的油用完了还不知道，这会儿停在马路中间，怎么办？！”我头一次不想去帮她，她就自己叫了一个三轮车工友帮她把车推到道路旁边，再叫一个摩托车工友载她去加油站买一小桶汽油回来加。过一会我打电话给她，她说：“让你父亲的事情忙糊涂了，忘了给车加油！”

　　这一天我父亲在医院做了检查，下午晚些时候我弟弟的妻子对我说：“今天检查的结果出来了，我问了罗主任，她说肌酐830，升了100。”她还说：“罗主任在医务室，你再去问她。”

　　罗主任坐在电脑前，一字个一个字地敲着键盘，见我进去，说：“怎么了？”我说：“9号病床的结果是不是出来了？”她说：“对，肌酐830，升了100。”我说：“那怎么办？！”她说：“再观察几天，看吃药后能不能降下来，如果没降下来，就要透析。”我妹妹跟着进去，说：“什么叫透析，医生请你介绍一下？”罗主任说：“透析你不知道啊？！透析就是洗肾。”我妹妹说：“要洗到什么时候才能不洗？”她说：“洗到他死为止！”我妹妹说：“哪，换肾怎么样？”她说：“不行，六十多岁的人了，没有谁去换肾的。”我姑姑说：“医生，我说一句。”罗主任马上说：“你是什么人？！”我妹妹说：“她是我们姑姑。”我姑姑从身上摸出一团手绢来擦眼泪。我姐姐下班后也赶来了，说：“医生，请你再详细介绍一下，我们都不懂。”罗主任叫起来，说：“哇，你们兄弟姐妹这么多人，来一个我就得说一遍！”

　　我们只好从医务室出来，我说：“这时候要是地震就好了！”我姐姐说：“要不给每个医生送一个红包。”我说：“好的，晚上你到他们家去。”我姐姐有点不情愿地说：“好的好的，我去就我去。”我说：“跟弟弟的妻子一起去，两个人胆子比较大。”她说：“谁跟谁去都一样。”

　　晚上我姐姐没有自己去医生家，她叫我弟弟去。我弟弟也没有到罗主任家去，他只去了李主任家。他打电话给我，说：“罗主任晚上在医院值班，你们到医院后就能找到她。”

　　我和妻子到医院后见到罗主任，我妻子进去。罗主任要向我妻子介绍情况，我妻子竟然打起呵欠来，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们相信你。”罗主任说：“不，你得听我把话说完。”我妻子说：“请你尽力给他治。”罗主任说：“哪里没有尽力？”我妻子说：“像下午，很晚才来给他灌肠。”罗主任说：“这样已经算很快的了，一般今天送的单要到明天药才来。”我妻子拿红包给她，她不肯收。

　　我弟弟从李主任家回来后也把情况说了，他说：“李主任说按目前这种情况，最好是透析，先透比晚透好，腹透比血透好。”他说：“我问了腹透的费用，李主任说手术需要一万四，藏一根钢管在体内，以后就可以自己用药液清洗，药液有时候多有时候少，一般每天两袋三袋四袋不等，一个月大概需要三四千。”

　　我和妻子回到家的时候，女儿还没有上床睡觉。她从身上掏出一把小纸团来给我们看，上面写着：“爸妈，我被抓走了，楼下的路上我会丢纸条的。”第二天她醒来后说：“我昨晚梦见老奶奶到医院看爷爷，老奶奶坐在爷爷旁边，爷爷很高兴的样子，老奶奶向爷爷讲了她到什么什么地方。”这时候离我们祖母去世还不到两年。

第一章　　父亲入院　　2
我终于给自己想出了一个办法，对姐姐说：“看来只好卖掉一套房子了！”她却说：“我们以后再来谈这件事，现在先考虑要用什么方法来给父亲治病，我们先打听打听，然后选择一种最好的。”她叫我们晚上到她家去商量。

　　晚上我和妻子到姐姐家，见到我弟弟已经在那里了，他不停地打电话，一会儿打给医院里的那个朋友，一会儿打给在那里当护士的亲戚，就是没有打给罗主任。我们商量后决定还是到罗主任家去，再听听她的意见。我说：“走，你们两个人去，我开车送你们去。”我弟弟说：“你们去就好，我不去。”我姐姐也说：“你和妻子去，她比较会说话。”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他们也很怕罗主任。

　　我叫妻子先打电话到罗主任家，看她在不在，如果在就怎么说。我姐姐很看不惯我，说：“你看你看，他在教妻子怎么说话，他妻子哪用得着他教？！”

　　罗主任接了电话，她不让我们去，我妻子说：“我们父亲这两天有所好转，大家都很高兴。”罗主任说：“还早着呢。”我妻子说：“听说透析比较好是不是？”罗主任说：“透析也不是很轻松的，病人的血压高，心脏不好，会受不了的，而且透析后就不能停，尿越来越少，肾越来越小，一个星期从两次增加到三次，从三次增加到四次。”我妻子说：“腹膜透析怎么样？”罗主任说：“腹膜透析也需要不少钱，何止三四千，有时候还要打白蛋白和球蛋白，加起来每个月也得六千，两种透析都是无底洞。”她还怕我们怀疑她的医术和医德，说：“你们可以去打听打听。”

　　我们后来听说，有一次一个病人不愿意吃东西，她怕他饿着，亲自到医院门口给他买来了一碗粿条汤。可是我们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

　　我姐姐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继续打听用什么方法来给父亲治病，她让一个护士背着罗主任复印了一份病历，然后拿到另外一个医院，给别的医生看。但不知道为什么，去了以后没有看成，她打电话给我，说：“你不是说有朋友跟这里的医生熟悉？！”

　　我打电话给老马，他打给这个医院的医生，不一会儿回我的电话，说：“医生说一定要透析，肌酐800多已经很高的了。”

　　过一会儿我姐姐又打电话给我，说：“听人家讲，肾没有变小就还没坏，你问应良说B超准不准。”我说：“别傻了，这么问人家，人家当然说准。”她生气地说：“应良的电话多少，你报给我！”

　　过一会儿她还是打给我，说：“听人家讲，吃中药比较好，有人偷偷请外面的医生到医院来。”我说：“这样做医院可能不同意。”她说：“就是不同意才得偷偷哇！”说完又把电话挂了。

　　她打电话给弟弟，叫他打给应良，叫他跟医生商量看能不能用中医疗法。我弟弟打电话给应良，应良打给李主任，李主任叫他自己去找罗主任，应良找到罗主任，罗主任说：“你懂不懂，吃‘尿毒清’和灌肠就是中医疗法！”

　　这一天，我父亲原先厂里的抗美姐来看我父亲，她是现在工厂的书记。临走的时候，她说：“我回去后跟国庆说，看医药费能不能报销一些。”国庆兄是现在厂长。我父亲说：“你跟他说，有办法的话多少都可以，没办法我也表示理解。”抗美姐说：“我再跟黄厂说，他现在也想做好人了，没跟他说，反倒会被他责怪。”黄厂是过去的厂长。

　　我堂伯和婶婶也来看我父亲，婶婶把我拉到一边，说：“少辉，我们只有两家亲人，有什么事就得说，我前两天遇到你姐姐，她没有说。”我父亲听到后说：“那天还不知道，再过一天到医院检查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