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宁城人大都去林隐寺烧香许愿。明夷没有随父母前去,她精心准备了许多青菜犒劳朔朔离离。幼兔们眯着眼睛,争先恐后地吃奶。喜悦在明夷内心激荡,一直没有消减。父母的漠然是不可理喻的,这样一件惊喜的新年礼物,她的父母却不能跟她分享。
冯家蒙在楼下叫明夷。
“对不起,昨晚那支焰火……”他见面就道歉。
明夷笑:“那不关你的事,我明白。”
“我出现在李娆家,你不奇怪吗?”
“过年嘛,很正常。”
“你就一点不介意?”
明夷一怔,低头想好久。
“行了,别费那么大劲思索。我也不要你冥思苦想后的答案。”
两人在院子一隅的乒乓球台坐下。地面的纸屑已经清扫干净,宿舍区静悄悄的。昨日川流不息的热闹,随着爆竹屑荡然无存。
“有没有私自去河滩?”
“没有。现在不养蚕,改养兔子了。”明夷讲起除夕夜降生的七只小兔,脸上神采飞扬。
“我说今天怎么一反常态,整个人温顺不少,原来是受了兔子的感染。”冯家蒙乐道:“你以后可办个农场,养蚕养兔养鸡鸭,喜欢什么养什么。”
“我在作文里说想办个花圃,结果被老师训一通,指责我胸无大志。”
“大志?”冯家蒙不以为然地咧咧嘴:“难道只有做万人景仰名垂千古的事才叫大志,那世上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在浪费粮食。人又不是流水线上的产品,一模一样一个用途。管它大小,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对了。”
明夷双手撑在水泥台面,侧头望着冯家蒙,说:“想不到我们还有共同语言。”
冯家蒙神情振奋,夸张地感叹:“明夷,你总算有所领悟了。”
两人相视哈哈大笑。
寒假后半段,明夷和冯家蒙经常在一起聊天。话题以朔朔离离一家为主。朔朔的口味,离离梳理耳朵的姿势,七个幼兔的些微变化,两个人都津津有味地谈论。
天气晴好的下午,明夷提着兔笼下楼,让兔子在球台晒太阳。冯家蒙带来新鲜的萝卜喂它们。两人一边逗兔子,一边开心地说笑。
李娆不止一次躲在阳台偷听。每每听到冯家蒙讲些看似玩笑,又颇有意味的话语,她就愤然进屋,重重关上阳台门。明夷不止一次暗自惊叹,李娆家的门真结实,那样摔,都始终不见散架。
冯家蒙返校头一晚,约明夷在小街见面。他以郑重的口吻对明夷提出三大不准五项注意。不准去河岸,不准去乱坟坡,不准……
明夷哭笑不得,说道:“你是不是推算出我流年不利?”
“我今年暑假要留在都城实习,大概很久不能回宁城。不知为什么,你总让人不能放心,好像随时可能出事。”
元宵刚过,夜里仍是寒冷,雾气浓重。路灯像一团模糊的黄晕。昏光下的冯家蒙眉头轻蹙,眼睛深邃。一种熟悉的伤感情绪,缓缓浸入明夷的心。
“你会唱那首歌吗?”明夷忽然问。望着迷蒙的前方,她轻轻哼起来。我有一串蓝宝石,像一串小项链,把它挂在你的胸前,做一个爱的留念。
冯家蒙惊奇地盯着她。李娆说,明夷是弃儿,性格古怪,从不珍惜别人的善意。他近前的那双眼,漆黑明亮,明明是如此纯真。那里有一颗不为人知的心,恬静灵秀。他想牵住她的手,抚摸她冻红的脸。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在一旁凝望。他想他可以等。。 最好的txt下载网
所谓童年(6)
新学期第一天,照例上午交学费领课本,下午参加开学典礼。
全校师生齐聚操场。领导们端坐主席台,轮番发言。每个领导都是有备而来,事先拟定了演讲稿,厚厚一沓,看得学生个个发凉。典礼头一个小时,场面还算肃穆。越往后,学生们就开始递眼色,开小差。众多的窃窃私语,把操场变成养蜂场,充斥着嗡嗡合声。合声一次次高涨,一次次被教导主任的干咳*。
日头偏西,冗长的发言进入尾声。教导主任用元气大伤的嗓音宣布,明日正式开课,今天各班不必安排晚自习。熬了一下午,换来个好消息,学生们一敛疲态,热烈地鼓掌。开学典礼在夕照下掀起高潮。
明夷放下书包,迫不及待地去阳台看兔子。张茉芬拉住她,说先吃饭,不然菜都凉了。明夷嘻嘻一笑,跑进厨房洗手,听话地坐到饭桌前。
她一边大口吃饭,一边给父母描述校长的老生常谈,以及同学们的小动作,语气欢畅。明荣夫妇笑眯眯地听,频频颔首,频频往她碗里夹菜。
饭后收拾桌子,明夷看着那些细小的骨头,随口问:“这是什么,不像鸡肉的味道呢?”
张茉芬端起一碗碎骨头,转身倒进垃圾篓。她跨入厨房,哗哗地放水洗碗。明荣打开电视。嗒…嗒…嗒,最后几步,秒针走得步履维艰。七点整,音量震耳欲聋,切到新闻联播的前奏。明夷的心突然坠入深渊。
在她父母瞒天过海的手法下,她吃了不少“鸡丁”。他们用兔肉烹制的美味宫爆鸡丁。她的父母愚弄了她。明夷在卫生间吐了很久,眼泪滚滚跌落。
离离不再进食。它失去了亲密的同伴,互相依偎的家人。惨痛的一幕历历在目。一只手抓住朔朔,它那优雅的长耳朵成为一对可悲的手柄,它被拎着,失重悬空。另有一只强悍的手使劲扇它耳光,只消几下,它便晕过去,然后被活生生地剥了皮。
离离目睹着朔朔拼命蹬腿,徒劳地挣扎,最后绝望地闭上眼。那双红亮的眼睛像陨落的星星,黯然划过。离离一动不动地蹲在笼子里。它不能呐喊,不能抗争,它连鱼死网破的决绝也做不到。它只能绝食。它的生命是它自己的,它宁愿自行了断,也不要人来打耳光活剥皮,痛苦而羞耻地死去。
明夷想尽方法,也没能让离离吃一点东西。幼兔们刚刚张开眼,看到一个美好的新世界。它们尝试蹬腿,尝试离开妈妈的怀抱,尝试吃菜叶。日渐衰弱的离离无力顾及它们。明夷将幼兔搬进一个纸盒,用新鲜菜叶单独喂养。
深夜,明夷被一阵响动惊醒。她打开灯,竹笼在角落震动。离离呼吸急促,歇斯底里地用身体撞笼子。它很快丧失了力气,嶙峋的身子剧烈起伏。它倒在笼子里,眼神涣散,费力地抬起头看明夷。
明夷心惊肉跳,不祥的预感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慌乱地捧起小兔,一个一个放回离离身边。幼兔们欢喜地往妈妈怀里钻。离离枯槁的身体已经没有奶喂它们,它逐一舔舐七个幼兔,一直低着头舔舐它的孩子,直到停止呼吸。
霖雨爬满窗玻璃。明夷蹲在地上,头埋在膝盖间急促地哽咽,死死咬住嘴唇。
明夷将离离装进纸盒,埋葬在坟坡,垒个小小的土包。她选了株洁白的*一同带去,栽种在离离的坟上。碑立在她的心里。
换季的雨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春寒料峭。明夷站在坟前,看着疾风冷雨中的白*,发誓道:离离,我一定会把你的孩子养大。
幼兔从阳台搬进房间。明夷给房门加了锁,只有她一个人有钥匙。她再也信不过她的父母,他们让她寒心。那么鲜嫩的小肉团,说不准她一出门,就有人眼馋坐不住,统统抓去油炸了,连皮都不用剥。她不能疏忽大意,防贼一样防范着。
中午放学,她亲自去市场买青菜萝卜。为了赶时间,她总是一路奔跑。市场里挤满慢吞吞的妇女,她一面连声致歉,一面用力扒开人群。她攒下每一分零花钱,挪用买书的压岁钱,尽选新鲜上好的蔬菜,从不讨价还价。
她心无旁骛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父母的脸色,学校的人事全然不进入她的视线。
小兔子在一夜死尽。小眼睛刚刚睁开没多久,刚刚懂得好奇,就到此为止了。千辛万苦地来到这世上,就只为惊鸿一瞥么。明夷记得很清楚,她一再问过那个卖菜的妇女,上过农药吗?妇女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绝对没有。
郊野荒草蔓生,狂风肆虐。雨水被风吹干,天气骤冷。云阴沉在半空,像兜着漫天冰渣子。春天遥不可及。她再也爬不上西山外的野坟坡,她无颜面对离离的责怨的眼。诺言四处飘荡。世上无人可信。
七只小兔埋在七个花盆,每个夭折的生命都有一株*来哀悼。她的泪腺似乎萎谢。这一次,她没有流下一滴泪。
明荣夫妇彻底放下心来。他们买糖果,织毛衣,殷勤笼络女儿无所依傍的心。
明夷无动于衷。兔子满门灭绝,他们的目的圆满达成,他们高兴了。死几只兔子算什么,在他们心里,兔子是不知痛的,他们活剥一只兔子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看着父母脸上隐隐的笑意,她就像见到两个陌生人。他们自私、残忍,只在乎自己的喜忧和目的。她开始质疑他们收养她的用心。这些年,一只狗,一盒蚕,几只兔子,他们通通不愿养,他们却尽心尽力到养着她。这是纯粹的善念驱使吗?他们从未把那些弱小的生命当回事,即便养了,最终目的不外杀了吃肉,卖了换钱。人到底不同,他们养大她,也许是有更长远的打算。人会做对自己没好处的事情吗,一如她养蚕养兔养*,只是为了一个生命的意义,单纯地想把它们养大。
她不再跟父母讲话,一些必要的交流,例如开家长会,交补习费,她写纸条传达给他们。上课她从不回答问题,老师叫到她也一声不吭。
她像个失语病人,在家沉默,在学校沉默,在日渐喧嚣的路途漠然地沉默。一种令人不安的沉默,仿佛随时有出其不意的攻击。
阳台上的*持续疯长。到了夏天,终于不再开花。枝叶依旧繁茂,覆盖整个阳台,丝毫没有退场的意思。菊叶墨绿色,在6月阳光里呈现出奇异的光泽。
这*怎么生错季节啦,夏天也在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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