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仙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激动,脸更黑了,剃了个青皮,脑袋看上去更溜了,人也显得很老成,可肩膀上挂着的是一样的一拐,我比他大两岁,可他的经历似乎比我还辛苦,他我目标是士官学校。
“当时海况什么样子,听说都打到指挥台了!”
“唉!”半仙头一摇。
“全吐的像狗一样,像什么样子了,就剩一口气了。像我这样没什么事的,都成这样了,真佩服那些还在值更的,别看有些家伙平时吊儿郎当的,关键时候个个顶的上去,不佩服不行!”
“48小时滴水未进,粒米未进,还要值更!你知道吃饭时什么样子吗,大锅饭都没人吃,政委全舰广播动员,说吃饭是政治任务,吃饭都上升到政治层面了,有的家伙,吃一口,吐一口,你不知道,当时死的心都有!”
“来,到我工作舱室去,我好好跟你讲,现在碰到人就想讲话!”
“我那就是环境差点!”
原来是帆缆备品舱,没想到半仙也干到张其伟这样的位子了。这里的空间比我们的大多了,舱壁也包着一层隔热材料,里面不知道是什么,记得上损管课时,舱段分队长说这种隔热层背面可耐的温度不超过139度,点温度不超过180度。
“班长休假了,已经推迟了好几次,舰上终于放了。一个同年兵吊不啦叽的!班长走的时候,把仓库钥匙给了我,以后这个仓库也是归我管!”
“要洗衣粉什么的,随便说!”
半仙一指,一堆洗衣粉。平时大清洁时,找帆缆班要洗衣粉特难,最后都是自己解决,反正帆缆班的情况和炊事班差不多。没想到,半仙现在也管物了。
“我继续给你讲,当时真害怕,133的舰龄也不小了,平时保养的不错,可骨头确实老了,浪头就是直往下盖,舰首下去又上来,131在前面也看不到,前面根本无法呆人!全往后段转移!”
“当时一出航的时候,舰上就开始按大风浪航行的部署准备了,能固定的东西全固定了,前甲板还架了防风索。一出虾峙门,海况就不好,我当时心里就往下一掉,心想这次有罪受了!哪晓得还要惨!”
“那浪真他妈的大,就是直接往下盖,‘轰’一声,全盖了下来,指挥台上全盖了,前甲板的防风索不晓得冲到哪里了!屋漏还偏逢下雨,131说前电站进水,没法去了!当时好多人都说为什么坏的不实他们,谁不想回去,那罪,真不是人受的!”
“不是甲板龙骨出的问题吗!”
“好像有这么一说,具体情况现在已经吹的不成样了!不过你看政委都在上面,这些人最喜欢讲政治了,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回来,你没看131一回来就进厂,估计没个个把月出不来,唉,131太老了,将近40年了!”
“131后来不是和你们一起回来的嘛?”
“对,当时131返航,也不敢回来,他们到点灯山后,不敢回支队,任务还没结束,就在那等我们,一边组织紧急抢修!”
“你们呢?”
“我们,我们更惨!前面看其他人值更末后来也轮到我了。你要救人啊,我是帆缆班的,这救援是我们份内的事,当时几乎能抽的人都上了。我们穿着救生衣,绑着安全绳,一个浪头过来,就是一口海水,最后嘴里吐的不晓得是海水,还是胃酸,48小时,粒米未进!”
“小命吓的了!”
“当时我就想要是光荣了怎么办,真的是光荣,不是死,那个时候真的想到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捐躯了,现在想起来还害怕,一个小新兵,老兵都没经历过!致远你信不信,但是当时确实一点不害怕,还浑身有劲,喝一口海水,再吐两口,一口海水,一口胃酸,也不知道胃里怎么会有那么多东西,吐不完,海上都没吃过东西!”
“真的和上战场一个感觉!”
“我爸就说,当兵哪有不站岗的,这一次真的有了当兵样!”
这就是真正的军营生活,我们随时都在付出,虽然我们自己没有意识到,牢骚还挺多。想起春节的时候,说某某部队向全国人民拜年,觉的特假,现在一下子明白了,为全国人民站岗守岁不是一句空洞的套话,只有切身体验了,才能深切地明白。
半仙边说边笑,黑嘿的脸上,露出白牙,可我笑不起来,他是我一货车皮拉过来的老乡和战友。平安就好,平安无事地回来就好。
“还郁闷的是,风浪太大,小艇根本没法用,我们也不好靠,一碰就能把渔船压散架,他们也靠不上我们,而且我们也不是专业的,没有什么专业工具,有落水的,扔一个绑着绳子的救生圈。在渔船上的,那就麻烦了。船舷高度也不一样,一个方法就是用撇缆枪,把渔船拉过来,好不容易把渔船拉住了,你知道怎么回事!”
“这帮渔民不要命,也要渔船,渔船没了,他们也没指望了。我们也不管了,拉上一个是一个,我们只管活的,有些不要命的,人被拉上来,还要往下跳!把我吓死了,还真有要钱不要命的!”
“都是苦命人,我妈小病不看看大病,都是一个样!”
临走的时候,半仙给我一包洗衣粉,说用完了再来拿。我自嘲般地一笑,朝中有人好做官啊。
后来支队新闻报道了救援的事,没有说具体原因,就说131执行救援任务时受损,进4806厂紧急抢修,用语是紧急抢修,估计要修理一个月,没有人员伤亡,电视画面也看不出什么门道,好像主桅也受损了。
紧急救援变成了紧急抢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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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门大仙就活了过来,一路话不停,在地铁上,我甚至觉得他在影响我们三的形象,间或有人会朝这边看一眼,让我很不自在,可是在大仙拨弄他手机的时候,我又改变了主意,还是讲点话好,不然这车厢太冷清了,让人不自觉地感到一阵怪异,仿佛这么长的一列车,只有三活人,还能说话,在注意身旁的人,在标示现实的存在,可事实上车厢里并不缺乏人,两旁的座位坐满了,孩子、青年、中年人、老年人,各个年龄段的标本都有,并且他们的作用不仅如此,他们还代表了各个阶层,各个行业。但此刻,在地铁这个平台上,没有人想彼此发生联系,一句话都没有,与此相反的是,许多人在看报纸,在关心离他非常遥远的地方的人和事;一个女孩塞着耳机,像是学生,也许在抓紧片刻时间听英语,想到这不禁有些释然,终于不用学这门一直拿来考试的语言了;老人一言不发,这似乎很好理解,伴着车厢微微的颤动,为什么不打个盹,没有不这样做的理由;也有个把看上去像是成功人士的,衣着整齐,肩膀上挎着包,矛盾的是他们在玩比大仙落伍多的手机,而且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适。
我努力地肯定了周围没有在意我们,自然我就不用担心我们的形象了,更确切的也许是我,他们两个不知道在看什么,两颗脑袋凑的很近,而这个情景是我视线范围内仅有的。我能改变点什么,例如说点话,打破这窒息的静籁,我抵触这样的环境,可是我做不到像大仙那样如无其事地讲话,我开口的瞬间想到了别人,我不想妨碍别人,并且我会介意别人的意见,哪怕谁不经意地嘴角一吧嗒,就足以影响到我的自我认定。没有人讲话,大仙脸上只有坏坏的笑,此刻的安静,像是一种契约,得到了普遍共识,几乎所有人都在遵守它,所以大部分人选择沉默或者自娱自乐,而不想发生任何的联系。我一直是个很好的规矩遵守者,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一直是个好学生好儿子,在过去的20年里,我已经完成体制化,不多的意见很容易内销掉,而将社会危害性降到最低,就连在公开场合大声讲话都会有很多框框限制而作罢。所以当这个念头闪过大脑时,对大仙一路的叨叨不休引发的不满一扫而光,并且看上去还变得可爱起来,我都可以联想到他退伍后的情景,活泼的良好青年,不是在舰上那样整天拉着脸,到处犯贱,甚至做的比我好。我只能说,部队不适合他,这里并不是适合所有人,对于一些人来说,一些经历就已经足够,可我不这么想,但另一方面,我并没有比大仙有任何的高贵之处。
“致远,看这边!”我刚转头,就听“咔嚓”一声,这小子就给我怕了张照,我没去理会,还是倚靠过道上的扶手上,看着他和夏黎,看四周的人,继续安静的出奇,突然的一两声呵欠,听起来异常刺耳,甚至在这样的空间中有心惊肉跳的感觉,短促的声音像是在特别广阔的空间里传递,又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在车壁上不断地全反射,一个大波导管里,不停地反射,最后泻出馈源,通过天线辐射出去。我努力的四处张望,想寻找声源来打消心头的顾虑,可是茫然的不知所措,无处寻觅,连广播的声音都充满了机械味,一字一顿的,即刻就没了踪影,然后继续死气沉沉。购票、检票,看不到司机,看不到售票员,可是所有人都相信了这一点,信任这一点,可他们相信的是机器和看不到的人,对于他们能够看到的人,他们选择了视而不见。的确,我们彼此陌生,没有任何的联系,甚至在暗中防范,在根据人的穿着仪态肤色在判断谁是外地人,谁是打工的,进而产生鄙夷的情绪和睥睨的表情,并且他们不会说出自己的想法,所以车厢里的共识继续在发挥效力。可是在这片安静的恐惧之中,任一个脸孔都被我盯的太久,以至于失真,脸孔变得模糊,尤其是在我的眼睛来回扫动的情况下,一遍又一遍的,让人不敢确定他们的存在,变得隐约抽象,一个符号,拥有人的形态,他们到底和我有什么关系,难道我们真的彼此可有可无,可是他们也在看报纸,也在打电话,他们也在沟通,只不过不是这个世界,可是我们却不能感受到彼此的存在,虽然我们共同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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