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4月30日拂晓,赶到榆林的。港湾里两艘军舰,正忙三火四地装运货物、人员,上船的急着开船,没上船的急着上船,哭声、叫骂声搅成一团。几只来回接人的灿板慌不择路,撞在一起,在海面上团团转。
355团迅速插向右翼高地,居高临下封锁了港口。那时没有高音喇叭、半导体喇叭,就一边招手,一边拼命喊叫“解放军优待俘虏”,让敌舰靠过来。舰上敌人不听,也可能是听不见,也不管码头上那些人了,起锚开船。没办法,只好枪炮齐鸣,集束手榴弹也砸下去,为它们举行了海葬。
先头356团越过榆林,直奔三亚,敌舰已经驶远了,只俘虏些未及登船的敌人。
张实杰老人说:
在凌水县城北边,约一个连敌人占领个高地,我们到那儿,敌人也不开枪。1营派个班上去,让他们缴械投降。敌人突然开枪,当即伤亡4个人。其中有个班长阎克林,黑龙江阿城人,是打天津时的爆破英雄。
追到三亚,天黑了。三亚那时就是个400来户人家的渔村,几乎都是茅草房。侦察报告,港外有许多敌舰,其实都是些商船。我抓个3连,就往那儿跑,不能让敌人跑台湾去了呀。跑到鹿回头那儿,机枪架上,喊叫让敌人投降,船上没动静。调上两门山炮,打了两炮,敌人下船上来了,1千多。
徐国夫老人说:
辽沈战役跑掉几万人,平津战役跑得更多,都是从海上跑掉的。在陆地上跑不掉,到海上咱就没办法了。咱们没有海军,机帆船也追不上军舰。长途追击也不能带上远程大炮,只有眼睁睁看着他们跑掉。那时许多人发狠心要当海军,一定要建设强大的海军、空军。
最后一战结束了,我头重脚轻走进榆林海军要塞大楼,找个房间,一头倒在床上,睡了两天两夜。
郑需凡老人说:
我们从海口追到三亚,又从三亚追到天涯海角。
过了三亚,说前边还有敌人。我说有没有敌人,也不能在这儿歇脚,得去看看天涯海角。
过去听说“天涯海角”,以为就是个成语,形容多么偏远,都到夭边海尽头了。广西战役后,在南宁给韩司令、解副军长买关于海南岛风土人情和海洋、海战资料时,有本书介绍“天之涯,海之角”,心想世界上还真有”天涯海角”这么个地方呀,觉得挺有意思。
老远就看到一堆巨石,先看到“天涯”,后看到“海角”。看着看着,脑袋就沉了,眼皮就猫了,那人就瘫了,瘫在那沙滩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有人硬把我拖起来,说参谋长找你。
我说你不把我弄醒,这一觉能睡到共产主义。
1992年至2002年断续来访于沈阳、娜州、大连、长春、哈尔滨、兰州、西安、武汉、福州、广州
2002年至2003年断续写作于大连
2005年至2008年多次修改于大连
后记
后记:身后有只狼
写下这行字时,两本书稿赶到一块去了,每天像抽了大烟似的伏案20来个小时,大热的天已经个把月了。
每天工作15个小时左右,算是正常的。
没到50岁,60岁前的活已经排满了。2005年退休,70岁前的活早满了,而且还在不断加活。人生易老,精力有限,有两条命也有干不完的活。可有的活就像已经成了老伴的当年的那个姑娘,让你怦然心动,一见钟情呀。
有人请吃饭,我说“不会吃饭”。不会喝酒,那饭是不是就有一半不会吃了?有时是不能不去的,人在饭桌前,心在书桌上。连吃带唠加往返,少说也得两个小时,一天不就12个两小时吗?
有时就想,去了谁都得去的那个地方,在墓碑上挂个“请勿打扰”。
道光年间,我的爷爷的爷爷,即我的高祖父,从山东莱州府闯关东,走到辽宁省凤城县(今凤城市)弟兄山乡碾子沟。抓起把土,那土肥得要从手指丫冒油呀,高祖父那眼里放光呀。跪倒咣咣咣三个响头,那林莽际天、野兽出没的大山沟里,就有了第一缕炊烟。
鸡叫头遍,曾祖父就醒了。穿戴整齐,坐炕沿上吧嗒吧嗒抽袋烟,那只乒乓球大小的黄铜烟袋锅子,在脚侧的门墩上叭叭叭几下——这就是我家的“起床号”了。
天色还暗,曾祖父会出去给牲口添添草料,然后就在辽东大山里的那个庄稼院巡视。这是一天难得的闲暇,一颗心也进入遐想,就像那热炕头上的梦。天色还早,就坐在屋檐下滴水的石阶上,摸黑搓阵麻绳。觉得差不多了,烟袋锅子在窗台上叭叭叭,就把里面南北大炕上的鼾声打熄了。每天到得地头,刚好是能看得见干活的时刻。
每月农历十五前后,特别是“三春不如一秋忙”时节,几乎就是跟着太阳、月亮连轴转了。
那人困哪,干着干着,或是上工路上迷迷糊糊跌倒了,呼呼大睡。曾祖父照屁股踢几脚,说没出息的货,睡到啥时是个头?使劲干活,出身透汗,不就精神了吗?人这辈子觉还有睡够的时候吗?
听老辈人讲,那时像我的祖辈这样,下死力气劳作的人很多。而我的三个爷爷娶的三个奶奶,都是因为我们家的粪堆大、柴火垛大。曾祖父说明家穷,没钱,媒人几乎异口同声:你们家人这么能干,早晚那就是金山、银山。
我的祖辈太热爱土地,并坚信能从生长万物的土地中刨抠出一个庄稼人的梦,结果到了还是个梦——我正在修改着的一本书里已经写了,当然表现的不是这里的主题。
我这辈子也是因为爱,为了一个梦。
军营里的军人,每天是踏着12次(或13次)定时的军号作息的。我曾服役24年的某集团军,军机关20多年坐落在辽东大山里一座县城的山沟。除司令部作战值班室外,我家书桌上的灯光,几乎每天晚上都是最后一个熄灭的。
有时写着写着,军号响了,是起床号。
那时的节假日,放假不像现在这么多,春节也只休息5天。临放假前一天,我就说给大家拜个早年了,回家门也不出——5天能写多少东西呀?
1994年调入军区创作室,成为专业作家,除了外出采访,这回就坐家写去吧。
1999年写《战将》,半年时间没下楼。
去年底,有人请吃饭,我没有名片,临别问我家里电话号码,我一下子懵那儿了。坐家两年多了,也用不着给家里打电话呀?那也明白不是这么回事儿呀?回家问女儿,女儿没笑,当然也不会想到我是保密、不讲。
自1987年后,我的采访大都是在天南地北的干休所进行的,然后关在家里成一统,用枝笔在枪打炮轰的历史中冲杀。连接家与干休所的是车站、机场,连通世界的是《大连晚报》和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有时上趟街,妻子就跟着。坐在马桶上想稿子没事儿,走在路上让车碰了呢?
有时出版社要稿子,就像刚结婚就跟你要孩子。即便没人催,一本书多少万字,预计多长时间写完,每天要写多少字,那是只能超额,不能拖欠的。今天推明天,那还有完吗?
曾有人批评我:你不好抓紧时间采访吗?
诗歌、散文、小说、报告文学,开头什么都写,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剩下了后者。而自选择了这种文学样式后,一部作品的采访工程结束了,那感觉就像听到了婴儿坠地的呱呱啼叫。
作家,特别是报告文学作家,必须倾心打造自己的诚信品牌,使读者知道你是真诚、有责任感的,看到你的作品感到亲近。还有,或者故事(世上还有这种事啊?),或者思想(这小子怎这么想的呀?),每页文字都得有点抓人的有新意的东西,使人欲罢不能。不然,如今媒体这么发达,生活节奏这么快,谁有工夫、耐性把几百页一本书读完?就像一出小品,几句话不能引人发笑,人家就换台了、不看了,那不是白写了吗?而这一切,几乎全靠采访、搜集资料。多好的故事不能编造,每件事都要有出处,还得掂量明白那出处的可信度(如今不负责任的东西挺多)。历史中的新闻很多,你不深入进去就抓不到。同样的故事,最好有几个,选最抓心抓肝、最具震撼力的那个。更重要的是宏观上的把握,即本质的真实。特别是那种通常被几笔带过,或者好像压根儿就未发生过的,舍此历史进程就掉了链子、衔接不上(瞅着衔接得好像也挺容易)的事情,尤其要小心谨慎,抠准抠细,下足气力。
谁也不能走进历史,但你必须竭尽全力走近它。
采访过程是高度紧张的过程。写作时,一觉醒来,想起一段,赶紧爬起来。采访也是一样。这跑那颠不说,边听边记边想,你得不断地思考,提出问题,脑子里的那个车轱辘一刻也不能停歇。采访工程完成1/3,起码进至一半左右,构思、立意,想写个什么东西,就得有数了。不然,你千难万苦,像个孕妇似的大腹便便揣回家的那些东西,可能许多都是没用的。
每部作品采访、收集资料的时间,几乎都是写作时间的倍数。
这本《枪杆子:1949》耗时还不算最多的,断断续续也15年了。
我早已说过,我的作品是用脚写出来的。
十几万字、几十万字的东西,每当快写完了时,就觉得累得快要顶不住了。百余万字的东西也是一样。就知道人的惰性和潜力,都是很大的。
而且,比之拼死拼活从土疙瘩里刨梦的我的祖辈,我的这种劳作方式本身,就已经够享福的了。
如今这世上最累的好像是孩子,即学生。我那时不是这样。1963年中考,一个班考上3个,也没觉得怎么的就考上了。我就读的辽宁省本溪县一中,是全县唯一的完全中学,每年招收两个高中班100人,升学率50%左右。这就意味着一只脚已经迈进大学门槛了。那时的大学生金贵呀。父母当然高兴了,却在家庭和亲戚、邻里间激不起半点波澜,自己也不觉得怎么的。那时一年一度的高考,校门口没有家长,更谈不上社会总动员般为高考忙活了。那时就是考上清华、北大,也没有“谢师宴”。
1966年6月,就要进入考场了,聂元梓等人的大字报发表了,大学梦从此破灭。读3年书,闹两年“革命”,我称之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