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斯特默默地站起来,目光缓缓地投射在桌面一张被打开的羊皮卷上。在他的凝视下,那张羊皮卷悠悠地浮起来,飘到燃烧的烛火上方。在热量迅速聚集的过程中,原本雪白的表面骤然浮现一副古老的地图。图形持续了十秒,当科斯特的视线收回,羊皮纸立刻变成了一团青黑色的灰烬。
死灵法师的神色沉吟。他清楚地记得,在他昏迷之前手中曾经握着一块小小的断骨,但是醒来的时候却失去了它。雅戈猜透整个过程,因此,当亚瑟同样忽略龙骨的时候,必然落到了懂得如何利用它的黑暗妖咒师手上。
—— 我爱你,科斯特。如果有再一次的机会,你是否还会与我一同旅行呢?
蓦然,他想起了那封信上最后一句话。
眉间轻蹙,寡言的唇紧抿着,当他最终有了某种决定,便悄无声息地走出了空荡荡的居所。周围的人们尚且沉湎在宁静的深暮色中,没有人觉察到死灵法师的离开。
萨兰芬多的夜是被尘封了的时空。
猩红的哑月依然悬挂在记忆中的位置,为辽阔而死寂的平原披上了一层朦胧的血色。即便是静止不动,幽灵狼长长的鬓毛还是散乱于旷野之风。骑者的灰袍在月光下肆意与紫色皮毛纠结在一起,把死灵法师的身影模糊不清。
他从狼背上走下,步履沉稳,清楚地知道自己将要做什么。
眼前是一片较为平缓的环形盆地。在白天的时候,过于平缓的地势让人无法觉察此处的特别,但是如果到了哑月高攀的深夜,如果你被赋予强烈的感知,就会发现盆地附近的怨灵踪影全无。
那是因为龙的气息。不管如何地隐藏,那股强大而神圣的力量总是不容忽视的。
科斯特轻轻念了一句咒语,将一个小瓶子里的催化剂滴到地面上。很快,被施加在这块土地上的各种各样的魔法阵清晰地显露出来,繁复的魔法符文闪烁,隐隐地流动着汹涌的法力。
科斯特从不把这些放在眼底,那只是极富乐趣的自我挑战。那些一层层覆盖在土地上的古老壁障如同千年后依然执着不屈的士兵,默默地守护着冰霜之舞者的遗体,保护着英雄的亡魂不被渺小者窥视玷污。在弱者的眼中,它们是规则;而在实力者的眼中,它们只是玫瑰上的尖刺。
魔法阵不是太大的难题,关键在于如何召唤一头长眠地下的龙。亚瑟说过,因为它爱你,它能听见你的呼唤。但是心中总是按捺不下茫然。科斯特不喜欢这种感觉,就像行走在半空中无法抓住可以支撑的物体,就算知道不会被甩下去,可是隐藏于胸腔的不安定空落落地飘荡,始终挥散不去。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举起了一只手。
魔法是生命,魔法是永恒的情人,它的吻是最寒冷的冰和最热情的火焰,在无数相似或者迥然不同的黑夜中,法师们毫无悔意地把自己献祭给它的饕餮之口,仿佛只要这么做就能获得无尽的勇气。
哑月沉默无声,在起伏地面上投下古怪的阴影,整个空间的光似乎都被死灵法师手中的魔法元素体吸了去,从那非自然的光晕中升起了一片耀眼的冥色火焰,仿佛有生命一般变换着自己的形状,渐渐地,一身亡者长袍的亡灵使者在手掌幻化升起,森然可怖的骷髅面具发出凄厉地嘶叫,渴求着最纯粹最黑暗的冥界生命之源。
死灵法师知道时候到了。他高高举起自己的右手,宽大单薄的袖子滑了下来,露出苍白的手臂和盘绕其上的丑陋伤痕。那是在魔法学院的时候留下的印记,他最好的朋友在此之前就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我呼唤你,黑暗中重生的被遗忘者,永不熄灭的愤怒之焰,我召唤你听从我的指令扫清一切阻碍,我不安静的下仆们,让你的力量浴火重生。”
他已经不再向黑暗之神祈求力量,因为经历到最后才发现,那些强大的先驱们之所以在召唤黑暗之神的过程中死去,原因在于他们其实毫无信仰。魔法者都是被神愚弄的孩子,自以为坚定而茫然不知。唯有真正经历过生死并且侥幸活下来的人才明白,最伟大的力量源自内心的坚定。
然而获得真理的代价沉重。
他沉默不语,在空气里需求了风刃割在左手掌上,然后握紧了拳头让自己体内的黑暗圣水汩汩地流出来。亡灵使者贪婪地弯下腰吮吸着这纯粹的黑暗之源,扭曲膨胀成更加巨大的幽灵形体,嘶叫着奢求更多。科斯特很快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和血液一起飞快地流出再被这强大的魔法吸收得干干净净,他紧咬着牙关高举起左手任黑暗圣水在魔法的催动下肆意流淌出去,汗水从他失去血色的脸上落下。
这个魔法因他的献祭而爆发了,冥焰躁动不安,在巨大的爆裂声中冲脱了法阵的压制,无法控制的狂舞着,在他的周围呼啸盘旋,无数幽暗的亡魂被释放出来集体发出更为惊悚的哀嚎。它们来回地飞舞、奔跑、碰撞、翻腾,积攒成堆积死者的云层。这个死寂的空间瞬间变成了一间燃烧的炼狱。死灵法师安然无恙地站在云层中间,像一位国王指挥着他的军队向紧锢魔法阵发起一次又一次地冲锋,冥焰甚至没有粘到他的长袍边角。
那一夜,这片土地充满了神奇的光。当天将破晓一切安静下来的时候,被隐藏的龙的气息在失去紧锢后迅速被释放,魔法残渣与亡灵在瞬间驱散,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充斥冰霜巨龙能量的元素波动,它们冷漠地来往穿梭在冰冷的空气中,拒绝任何人的靠近。
“法瑞恩。”
他停了一下,静静地叫了某个熟悉的名字,没有得到任何反应。此刻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并不是龙真正的名字。是的,法瑞恩并没有把真名告诉他,似乎在起初的时候就知道了自己的结局,所以认定一个游魂是不需要有名字的。又或者说,他是想把冰霜之舞者的记忆抛去,尝试做一名普通的人类去徒步跨越桑提亚斯的每一寸领土,看一看这片土地。在这个时候,他只是法瑞恩,而不是背负使命的传奇。
两种回答迥然不同,没有人得知那个人真正的心意。只是一开始沿用的名字被一再重复,以至于他的契约者在呼唤时候茫然无措,不论如何回忆都是一片惨淡的空白。
猝不及防,一道凶险的魔法之风划破死灵法师的脸颊,一滴血滴落半空。静默半秒,他忽然听见了来自龙的怒吼,亘古之前利剑刺中银龙的躯体,传奇中的冰霜之舞者颓然而沉重地倒下。死灵法师被强制带入了那个时代,置身其中,被迫感受大地在震动中无声哭泣。那双融银色的眼睛默默地睁着凝视着某个方向,流淌着无尽的悲伤。金发的龙骑士在不远处被殷红覆盖,荒凉的褐土地被染成了一再的深邃。
然而战争仍在持续,被摧毁了依托的敌人在勇者呼喊的复仇口号中接连不断地歼灭,胜利迫在眉睫。龙洞晓周围发生的一切,当胜利的号角吹响,它终于如释重负,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在责任的背后,如果一开始命运不是被束缚在一起,当死亡试图把龙与他的骑士分开时,悲伤不会这样汹涌地泪流成河。
就像法瑞恩常常说的,请不要丢下我。他忽然明白了说话者的心境。很多东西,只有亲身经历过的才能真正地体会。
“亘古的萨兰芬多,光明与希望的隔绝之地。这里静静沉眠着龙骑士佛莱德与他的巨龙。”进入出神状态的死灵法师无意识地轻唱起了流传于整个桑提亚斯的古老歌谣,似乎有一种奇特的力量在指引他如何去做,“伟大的冰霜之舞者,请不要为你的契约者伤悲。请耐心等待,黑夜过去即是新的重生——”
当最后一个旋律落定,地面轰然裂开了。
雪白的龙骨完整地从地下缓缓升起。这就是真正的冰霜之舞者,即便在时间之沙的磨砺中,它成为了一具骨架,气势与辉煌却是不可磨灭的。
死灵法师仰望着它,黑瞳倒映着沉眠的骨龙,沉沉的深暮色闪烁着异样的情绪。
在它最接近心脏部位,缺少了一块小小的肋骨。从法瑞恩的信件中可以得知,那条绝望的龙把所有的思念寄托在那一段小小的骨骼上,在死灵咒语偏差与契约冲撞产生的意外裂痕中重新踏足桑提亚斯,茫然地寻找某个可以寄托的理由。他知道,那才是法瑞恩。
而法瑞恩已经死了。
失去记忆的骨龙机械拍打着仅剩骨架的双翼,发出久违人世的长吟。黎明之光均匀地洒落在每一寸的雪白表层,为它铺上新生的华冠。风已然臣服,从遥远的地方送来泥土的芬芳。没有亡者能够如此直接地曝晒在阳光下,然而真正的龙不畏惧阳光,哪怕它被死亡拥抱。
这便是龙的骄傲,宁愿死去也不愿意作为佝偻的亡灵奴仆苟延残喘。
“请耐心等待。”科斯特长久地凝视,向巨大的骨龙伸出他的手,神情庄重。与其说是回答,更不像是在描述一个誓言,“我还不能理解你的情感,但是你的愿望,我会满足。”
老国王的遗骨在陵墓最深处天真无邪地酣睡。
来人如猫一般柔软的步履落在积满尘土的古老陵寝,穿梭过的空气流动缓慢,连布料的摩挲都微弱了许多。
光线黯淡,硕大的夜明珠坚持了百年余力殆尽。被严密紧锢的空间里弥散着尘土与F•;B的气息,角落覆盖上了陈旧的蛛网,飘飘忽忽,因为年代太长连虫壳就无法留住。
雅戈兴趣缺缺地将一扇门阖上,门背后是整整一屋子的宝石与贵金属。对于常人来说,那是足以买下一个小国的财富,然而在黑暗妖咒师的面前,它不过是一堆变异的石头罢了。
他不紧不慢地往前走了一段,游刃有余地躲过壁垒发出的种种攻击,终于又看到了第二扇门。他念了段咒语,沉重的门便自动向他展开。
里面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