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看着他。张局长和他寒暄,看书呢?最近怎么样?生意挺火吧?梁夏笑笑。张局长专程拜访,只为聊聊天?他们没这种交情。梁夏等待正文。
张局长也痛快,问:“你原来那辆车哪去了?”
“被偷了。”
“怎么不报案?”
“报案也找不到,丢车的多了。”
“老鲍呢?”
“我怎么知道。”
“老鲍几个月前把宋般若劫走,是你开车去救回来的。”
“他那车不行,想找辆好的,他劫走宋般若的目的是要抢我的车,我去了以后他就抢车跑了。”
“那就不是被偷,是被抢劫。”
梁夏不说话。他这几个月并没有静下心好好寻思如何圆谎,况且圆起来工程太过浩大,那件事不仅阿普奶奶的旅馆住户知道,整条巷子知道,就连研究所和附属医院都传开了。平心而论,他也没有太强烈的求生**。张局上门,他得辩解几句,但他并不报幻想。
“我来家里问你,就是没拿你当真正的嫌疑犯。艾北是我侄子,我姐姐去世早,我对艾北比亲儿子还上心,从他工作,到结婚,再到升职,我和姐夫没少操心,艾北从小就乖,我满心以为他这辈子怎么也差不到哪里去,总想着可算给我姐交代了。谁知道他出事呢!要论难过,谁能比得上我们这些家里人?最近我姐夫身体明显比以前差,我做这行又照顾不上。我知道,你和艾北从小关系就好,想为他讨公道,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可是国有国法。”张局从梁夏手中取过书翻了几页,“你也觉得梁山好汉那样无法无天说不过去吧?这要是搁现在,老百姓都要上万言书,要求打黑。人人都有执法权的社会将会失去底线,极端暴力。” 张局把书还给梁夏,和颜悦色的问:“你再好好想想,老鲍哪去了?”
“他开我车跑了。去哪里我不知道。”
“你带我去你们最后分开的现场看一看。”
“我不记得在哪里了,很偏的地方。”
“那次小宋受伤了,对吧?”
“嗯,擦伤。”
“你们怎么回来的?”
“路上拦的车。”
“拦的什么车?司机什么外貌?口音?”
“大卡车,司机是本地人,长相不记得了。”
“小梁啊,你跟我去趟局里,今晚就住那儿,手机也交给我,我去问问小宋,要是她和你说法一致,你明天就能回来。”
张局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他太了解梁夏了,即使他和梁夏从未深交。张局的目光和蔼,可再和蔼也是警察的目光,富于穿透力,洞察秋毫。梁夏不由低下头。
张局起身,临走前轻拍梁夏肩膀:“自首吧。”
他的手离开梁夏肩头时重重捏了一下,梁夏感觉生疼。这次市局行动,沈谦团伙除老鲍外,通缉名单上有的全部落网,算是得胜回朝。梁夏抬起头来,张局看去还是个壮年汉子,身板魁梧,可细观察,头发都花白了,斑驳发色下,是长年呆在户外才有的暗铜色脸。张局步伐极慢,似乎每走一步都勉为其难。
45 前程似锦
小山坳的月色依旧。梁夏支起行军床,铺设妥当,把枕头也放好。行军床的位置在两座墓碑中间,这次他没有躺下去,而是坐着,张开两臂分别围住一座墓碑,每当这样和他们同看风景时,梁夏总是非常满足。
夜色里,溪流波光粼粼。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小学课文里这样写:泉水泉水你到哪里去?我要流进小溪里。溪水溪水你到哪里去?我要流进江河里。江水河水你们要到哪里去?我们都要流进海洋里。
小学生们竖起课本,挺直背脊,齐声朗读。他们围着鲜艳的红领巾,他们沐浴着早晨的阳光和空气,年轻的女教师声音甜美,她在领读,宋般若是苏杭的同桌,宋般若边念边用袖子偷偷蹭掉桌上的三八线,梁夏和艾北坐在后排,梁夏心不在焉,艾北读得很专心。
孩子们声音响亮,他们跟着女教师重复最后两句:
江水河水你们要到哪里去?我们都要流进海洋里。
梁夏下意识喃喃念着:我们都要流进海洋里。
他的声音比童年弱得多,也低沉得多。成年人的声音念课文不好听。这次也没有同学们整齐的呼应,听上去有些怪。
飞来一片落叶,落在梁夏膝头,未及停稳,又随微风飘开。梁夏没注意到,他还在看那条溪流,
他坐了整夜。不曾困倦。
溪流渐趋透亮时,太阳从东方升起。
车刚开到巷口,阿普奶奶院中飘出的烤面香味已迎来,香味多种:清粥,煎蛋,酱菜,闻着就有食欲。尤以米粥最为浓香,粥面肯定浮着厚厚一层米汤,稍凉后盛起,能用勺子揭出整块的薄皮,那是最营养的。天色仍早,但大多人都已起身,在院子里捡蘑菇。梁夏走到菱角的屋门口,房门半掩,从门缝里看得见菱角坐在桌前抹护手霜。他在门上叩了叩,然后推门而入。
菱角有些惊喜,忙起身招呼,你等着!我去厨房端早饭来。梁夏坐下,桌上放着一个服装品牌赠送的小台历,卡通手机座,苹果造型的电子钟,电脑显示屏处于待机状态,梁夏随手敲两下,屏幕上显出自己好大张脸,梁夏吓一跳,菱角越来越神奇了,她居然学会了PS,把她自己贴在旁边,看上去很是亲昵。
端着早餐的菱角让他帮忙把桌面清理开,于是梁夏就把电脑放在床上。菱角先把筷子递给他,梁夏喝了几口粥,他有好久没和菱角单独聊过了,今天得好好聊聊。
满心想着好好聊,反而无话。菱角咬着油条问,你怎么来得这么早?昨晚又去墓地了吗?
梁夏倒想起个话题:“我和你说个故事,你听不听?”
菱角喂他吃油条,梁夏就着她手吃了一口,菱角乐坏了,你说呗你说呗。
梁夏端起碗先把粥喝光,顿觉浑身暖盈盈的,精神也重振:“从前有个孤儿,没受过什么教育,从小就混社团,多次扰乱社会秩序,后来触犯法律,坐了几年牢。出来以后,国家给他指了条明路,让他和几个兄弟一起当公务员,他很高兴。做公务员以后,他工作卖力,虽然多次遭受误解和非议,但都坚持下来了。他铲除了很多□团伙,也端掉很多黑社会窝点,结果他发现这些□团伙和黑社会窝点,很多都是领导的亲戚,不过好在领导们也没包庇,坏人们都被绳之以法。最后,由于他工作出色,他得到了最高奖励。”
说到这里,梁夏问:“听出来这是什么故事没?”
菱角咯咯的笑:“!孙悟空最后西天成佛啦!”
“这结果好不好呢?”
“挺好的呀,去西天多好呀。”
“那我也去好不好?”
“好呀,你去吧,然后你给我变金山银山,让我几辈子都吃穿不愁。”菱角越发笑得响。
今天梁夏胃口特别好,他又吃了只煎蛋,蛋煎得不焦不软正合适,滴了数滴酱汁起鲜,梁夏将蛋黄吸到嘴里,含糊的说:“你记住自己说的,去西天是好事。”
菱角止住笑声,把头低下来,使劲对住梁夏的脸看,梁夏闷头吃鸡蛋,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吃完鸡蛋,他又吃包子,菱角默默把醋碟放在他手边,梁夏吃得很快,说,你收拾一下吧,我还有事得走了。菱角只是看着他,梁夏抓起餐巾纸擦手,站起身出门,菱角跟到门口,梁夏已钻进车里。
车子在院里倒了几米,掉头开出院外。菱角扶住门框站着,车去极静,连风也未动,树枝垂在院门下,重重绿叶在灿烂晨光中,浓艳如翡翠一般。小鸟们开始吱嘹吱嘹,菱角只是看那空的院门,院门对着巷子的灰石墙,墙上低矮处,是孩子们用粉笔画的小人,小人们四肢细瘦,头颅硕大,身体不成比例,手牵手站成排,系着红领巾,全都是弯弯的笑眼。
监狱的窗户特别小。这种窗户梁夏印象挺深的,前几年拘留的时候,他曾尝试过是否能掰动窗户上的铁条,因为这些铁条将阳光切割开了,投在脸上,连脸都切割得伤痕交错。他没能撼动,手
指却痛得要死,还被同监的人报告了看守。
这一次,梁夏只是靠住床架,任割裂成长条的阳光嵌在脸上,阳光暖得发热,春天已经到了。大观商业城道旁的海棠花该盛开了吧?阳光里甜甜有花香,光线在空气中拢出条倾斜的圆柱,圆柱里无数微尘飞舞,就像小山坳那条奔腾的溪流。梁夏好久没去小山坳了,所以他睡不稳。
铁门打开的声音过响,雷霆万钧的,犯人们都纷纷起立,只有梁夏不动。
狱警喊:“6199,6199!”
梁夏站起身。狱警对他招手。
这算什么?提审似乎没必要,像他这么配合的犯人大约不多:一审死刑判决并不上诉,只等高法核准后执行。
狱警态度比往日和善,梁夏走出牢房时,狱警笑问:“你认识丁局呀?”
梁夏摇头。
狱警带梁夏到提讯室。里面坐着个四十来岁的陌生警官。狱警对警官敬礼,警官示意狱警离开。
等房门关闭之后,警官起身来到梁夏面前,他端详着梁夏的脸,同时缓缓在梁夏面前踱个半圆,稍稍停留片刻后,警官把那个半圆继续划下去,绕梁夏缓缓转了几圈,最后他停在梁夏面前。警官神情复杂,他似乎痛苦,但又有些喜悦,那完全不是执法者对罪犯的神态,他甚至比张局长还令梁夏感觉熟悉。他像是个久别重逢的故友,身上有熟人才具备的亲切,可梁夏并不认识他。
警官抬起双手,扶住梁夏肩膀,兄长般温暖的眼神直视他:“我是丁正阳。二十年啦,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丁正阳按梁夏坐下,他的语速快了些:“还记得提石恩和吗?”
提石恩和。莫干伞。
那间电影院附近的小派出所,那个给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