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径尽头是处水潭。郁竹随意找了张石凳坐下。她托着腮帮,望着这一潭碧水,怔怔地发起呆来。
他们从小就订亲的――
两人成亲是迟早的事,不是今年,便是明年――
秋风拂过,几片枯叶悠悠而落,水面上的波纹层层荡漾开来。
许久许久之后――
“郁竹!”
冷不防地,背后有人出声唤她。
郁竹回过头。不知何时,晏之安已站在她身后。
“郁竹,这半天的,你到哪里去啦?”他上下打量她,目光诧异,“你怎么弄成这样?马呢?”
郁竹低头瞧着自己衣服上的灰尘与褶皱,方才发生的事一股脑涌入她脑中。刺客、打斗、追逐、坠落、倒在血泊里的死人,以及――背着人走了好长一段路。
啊――她抬手擦了擦额头渗出的细汗,开始觉得日光灼人,四肢酸软。
她回到现实中了。
郁竹和盛梅,虽说是姐妹,但性子全然不同。盛梅常找姐姐诉说心事。十五岁的少女,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所经历的,不过是和风细雨;所谓的心事,也往往情致动人。郁竹常帮妹妹出主意,但却不太喜欢向妹妹透露自己的心事。
然而,秋弥过后,心思清浅的盛梅居然也察觉到了姐姐似乎哪里不对劲。
“姐――”花园里,盛梅一拍郁竹的肩膀,道:“这两天你怎么像丢了魂似的,刚才我去见我娘,就见你坐在这里捧着书发愣,现下我回去,你还是坐在这里捧着书发愣。”
郁竹慢条斯理合上书本,抬头笑道:“胡说!天气这般好,我坐着晒会太阳不可以么!”
“哼哼!”盛梅绕着郁竹来回踱步,扁嘴道:
“不对不对,你肯定有些不对劲!不对劲!”
郁竹仍是笑笑,不去接妹妹的茬。
傍晚时分,郁竹走在隆福宫幽深的走廊里,翠澜在前面引路。
“姑娘这边走,王爷等您好久了。”
走廊尽头,一人面对庭院,静静独坐。听到脚步声,那人转过头来。
“郁竹,你来了。”淡淡的笑意侵染他的双眼,黑黑的瞳仁里,映出郁竹越来越近的身影。半月未见,她仿佛又长高了些,脸容也更见秀致了。
郁竹蹲身给晏之临行了礼。虽是私下的场合,这两人仍旧礼数周全,并无半点逾规。
晏之临含笑点头,道:“你过来这边坐罢。”
翠澜悄悄退了下去。
此时,正值夕阳西下,寂静的庭院浸润在一片金黄之中。虽是深秋,花圃里依旧生机盎然,矮小秀气的黄栌上红叶飞舞;墙根处一大片匍匐的绿叶烘托着十来朵碗口大的异种菊花,白的,黄的,紫的,开得灿烂,丝毫不逊天边的晚霞。
郁竹叹息一声,赞道:“这花儿也真美。”她没有去坐椅子,而是走下几步,直接坐在了台阶上。
晏之临“嗯”了声,道:“是啊,我每天都坐在这里。这几株花树,总也瞧不厌。”
两人静静地坐了会。
忽然,晏之临道:“秋弥还算顺利罢?”
郁竹点点头。她不想将那天的事告诉他。在静谧的、有着如此美景的隆福宫,不适合说任何有关鲜血、凶杀和阴谋的事。
可是,还有一件事――
她皱眉,忍不住仰头去看他。他的脸沐浴在夕阳的光辉里,显得那样宁静安祥。
晏之临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俯下脸,轻声问:
“你怎么啦?”
“没――没什么。”郁竹赶紧扭回头。
过得一会――
“咦!郁竹,你的手臂怎么回事?”晏之临突然问道。
郁竹低头一瞧,原来是自己两条手臂环抱膝盖,衣袖下的皮肤不知不觉露了一截出来。她脸一红,赶紧扯了扯衣袖。可是晏之临伸手捉住了她的胳膊,不由分说就将袖子往上褪了褪。
“这是甚么?”他问。
雪白光洁的手臂上,那点点的淤青十分刺眼。
“没甚么,不要紧的。”郁竹企图抽回手臂。
“这是怎么回事?”他又问。
“呃――那个――”郁竹不知如何回答。回到家后,她就瞧见了这些淤青。但她于这方面,本不太在意,检视一番后,便听之任之了,家里也没人察觉;没想到今日倒又给他发觉了。
“难道是骑马摔下来了?”晏之临面露怀疑之色。好在他没有细究下去,因为当下有比追究原因更重要的事做。
“来!”晏之临放开她的胳膊,转动轮椅。
郁竹只好跟上去。
两人一起回到晏之临的书房。
晏之临叫郁竹坐在他平日常坐的扶手椅里。
他从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白玉制的小小圆盒来,打开盖子。里面却是一整盒通红的药膏,散发出扑鼻的清香。
郁竹老老实实将胳膊搁到桌上,卷起袖子。
晏之临拿出根玉针轻挑一点药膏,小心翼翼地涂在淤青处。
玉针接触皮肤,有点凉。郁竹微微闭上眼睛。
“疼吗?”晏之临轻声问,他的动作极轻柔小心。
“不疼,很――很舒服。”郁竹轻声答。
他笑了笑,“碰到破口处会疼的。
果然,像是为了验证他的话,她“哎哟”一声,忙不迭地缩胳膊。
晏之临抓住了她的手腕,玉针则避开这处伤口。他抬起眼睛,对面的少女正苦着脸倒抽冷气,无瑕顾及其他。
“倒底出了甚么事?”晏之临垂下眼帘,继续手中的活儿。
“呃――”郁竹迟疑一会,道:“和人打了一架,还摔了一跤――”
“哦?”晏之临从盒子里挑出一点药膏,轻轻抹在臂弯那块拇指大的淤青上。
“为了另一头小鹿吗?”他皱起了眉。
不知甚么缘故,西苑发生的事,竟没有泄漏半点风声出来,郁竹也不愿再去费神猜度。深宫暗流汹涌,稍不注意就会卷身其中,还是――离得远些罢。
“嗯――”她含糊以应。
郁竹抬起眼睛,发现晏之临正深深地凝视她,目光幽深而明亮。她避开他的目光,歪着头笑了笑。
晏之临松开她的手腕,示意她将另一条胳膊搁到书桌上。他将她的衣袖卷到肘关节上。七、八块深浅不一的淤青赫然在目。
“以后――要小心些,知道么?”他重新拿起玉针。
“哦。”郁竹老实应道。
书房里寂静无声。窗下一只乌座粉青釉小熏香炉缓缓吐出青烟,袅袅的烟气穿窗而过。白衣少年低着头,全神贯注地替对面的少女医治伤口。
郁竹瞅着晏之临的头顶出了会神。那个问题又悄悄浮上了心头。她张了张嘴,但又迟疑了。
“你是不是有甚么要说,嗯?”晏之临突然道,他的手仍忙活着,头也不抬,却如神仙一般感知了她的心思。
郁竹吸了口气。打听别人的私事,不是她的兴趣所在,但是,天晓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很想知道,想得――要命。
“你和袁黛她――”她终于开了口,声音却是低低的。
她看见晏之临的眉峰逐渐聚拢,不停忙活的手也渐渐搁下了。
“我和袁黛自小订了亲,”他淡淡道,目光凝视她身后某处,“你是不是想问我这个?”
郁竹呆呆地望着他。后者却是神情恬淡,若无其事地重新拈起了玉针。
药膏被一点点地涂在淤青处,丝丝的清润在肌肤上散发开来。
“不过――”晏之临突道:“现在看来,这门亲事,估计再不会有人提起了。”
郁竹怔了片刻,然后――
“为什么?”她问。
“因为我不符合袁家的期望。”晏之临垂眸答道,手仍不停忙碌,“我虽是嫡长子,却身有残疾,绝非太子的合适人选,只能当一辈子的闲散王爷。袁家素以出产皇后闻名天下,但若是袁黛嫁给了我,她也只能当一辈子籍籍无名的永王的王妃,怎还能登上皇后之位?呵――”他的唇边忽然浮出一朵微笑,淡淡的,却有些嘲弄的意味,“袁家世代与皇家结亲,这才保得权势稳固如山;我的外公胸中极富韬略,大小诸事,均拿捏极准;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订亲没几年,母后突然去世,我又生了重病,病后双腿再不能行走,永远失去了继承太子之位的资格,呵呵,这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了。”
“这桩亲事就这么不了了之啦?”郁竹皱起纤纤细眉。
晏之临笑了笑,道:“看来是这样,因为这几年再没人提起这事。”
“可惜――袁家小姐既出身名门,长得又很美呢。”郁竹望着窗外,喃喃道。花圃里,一朵艳丽的菊花傲然挺立于瑟瑟的沿阶草之上,显得那么卓而不群。很多名门公子对袁黛趋之若鹜,就连向来眼高于顶的四皇子待她也与其他女孩不同。
“她确实很美。”晏之临点点头,可是他的口气――就好像在某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某人对着碧蓝的天空道了声“嗯,今天天气倒还不错”那般。
郁竹抬眸注视他平静的脸庞,轻道:“你应该去争取一下。”
“不,”晏之临居然摇了摇头,“我不去。”
郁竹一愣,四皇子在西苑说的话如此刺耳难听,倘若宫中之人均如四皇子那般在背后窃笑不已,永王殿下他真的甚么都不在乎吗?
一时之间,气血冲上了她的头。
“你应该去!”郁竹大声道,她甚么也顾不得了。
晏之临吃了一惊,蓦地抬头。
向来文静内敛的少女像是动了气,脸上晕了层淡淡的红,明眸闪闪发光。
“你尚且能到紫极宫来找我,为什么就不能去把她从那些王孙公子中揪出来?她是你未过门的妻子!堂堂的袁家,总不能当众悔婚!”
两人四目相对良久。
窗外,树叶飒飒作响。香熏炉上的袅袅青烟被微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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