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先中一箭,后于要害处被深插一刀,然后伏地不动,这是她亲眼所见。难道――刺客真在最后关头拾了条性命么?
郁竹张开就要发问,但是,当她将目光投在晏之原脸上时,又硬生生地咽回了问话。
那人唇角轻扯,眼帘低垂,长睫深掩眸光,右边的眼脸却在细细跳动。
她想起两个人来。
一个,是她的父亲赵养性。
另一个,是她的表兄晏之安。
不论相貌差异,这三个人在特定时刻的面部表情几乎一模一样。
郁竹忽然有了些了悟。
西苑之事并不简单,这是她那天回到抱风谷后就想过的;如今看来,这事非但不简单,还有些诡异,就像一大盆原本就混浊的水,又被人刻意搅得浊浪翻滚。
这事,她不愿再深入想开去。于是,她淡淡道了句:“人没死,那好得很啊。”
“赵郁竹,”晏之原仍旧睨着她,“若有人向你问及西苑之事,你叫他来问本皇子便是,你自己休要胡言乱语,知道么?”
郁竹只当甚么都不明白,简单应了声,又浅浅施了礼,转身便待离去。
“嗳――你等等!”晏之原忽然叫住她。
不知何时,他重新挂上副笑嘻嘻的脸孔,眼眸亮晶晶,唇角扬得高高,好像有了天大的喜事。
“本皇子差点忘了正事,下月初一乌将军府上有场射猎赛会,本皇子知道你马骑得好,箭也射得好,正能在众人面前一展身手,嗯――顺便也教教本皇子。这样――到时本皇子派人去将军府接你,如何?”
郁竹默然凝视那双晶亮的黑眸片刻,静静道:
“多谢殿下好意。只是下月初一郁竹有其它事,不便前去;另外,若殿下真心想学骑射,那郁竹建议您不妨跟着乌大将军学。”
说完,她低头便走。
然而,一只手攸地伸出,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令她脱身不得。
她吃惊地抬起头来。
晏之原注视着郁竹,话语和目光同样毫无顾忌。
“你能有甚么事,不就是去隆福宫见我皇兄么?少去一两次有甚么打紧?难道你真想一辈子都陪着一个默默无闻、注定毫无建树、甚至连路也不会走的瘸子么?赵郁竹,你也该为自己考虑考虑!”
他的食指指腹轻轻划过郁竹的手背。
这样的暗示真是太明显不过。
夕阳下,少年额丰鼻耸,唇角轻翘,眉目俊美得仿佛仙人精心点就一般。
也许――他太清楚自己这张英俊脸孔对女孩们的杀伤力。
郁竹轻轻抽了口冷气。
这是御花园的某处僻静角落,除了林间树叶的沙沙声,再没有别的声音。
他公然和自己皇兄的未婚妻往来频密,同时还和不止一个姑娘关系暧昧;今天他又偷偷跑来招惹她。
这人脸皮之厚,完全可以用恬不知耻来形容。
一股怒气渐渐在她心头聚拢。
“啪――”
郁竹一掌拍出,重击在晏之原手背上。
晏之原蓦地缩手,仿佛被蜂蛰了一样。
他的脸上,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说不清是痛楚,惊奇还是愤怒。
郁竹冷冷道;“殿下,郁竹奉劝一句,说话做事前,还请顾及一点自己的身份,莫要失了咱东越的体统和颜面!”
说完,她转身迅速离开,连辞行的客套话也没有一句。她不知道晏之原作何反应,因为直到走进紫极宫见到贵妃娘娘,她也不曾回过头去。
西北风一日紧似一日,天空渐渐苍白黯淡。
冬天来临了。
几场鹅毛大雪一下,天地间顿时银妆素裹,举目无垠。
隆福宫的书房,厚厚的软帘下着,一只大火盆里木炭烧得通红,正哔叭作响。桌几上一盆兰草长势葳莛。
晏之临坐在轮椅中。他穿着家常便服,正反复端详一只竹制笔筒。郁竹侧坐在他身边的软榻之上。
“这是用单根的罗汉竹挖空所制,洗石斋的掌柜说,这般粗的竹长了起码有百年啦!”郁竹说着,屈指一弹,笔筒声如罄石。
郁竹继续道:“这种半边罗汉竹质地最为坚硬,能在上面写字刻书,已是十分不易,若要成就这样栩栩如生的山水人物画,那真是呕心沥血呢。洗石斋的掌柜原本不肯卖它,说是当镇店之宝的。我在那里泡了好几天,他被磨得实在没办法,这才卖与了我。”
晏之临连声赞叹,最后珍而重之地将其置于书案上。这竹制笔筒造型厚重质朴,别有一番气象,正是他之所喜。
两人继续品头论足了一番,又说了会闲话,晏之临忽道:
“郁竹,我也有一样东西送给你。”说着,他扳过轮椅后退些,从书架上取下一只紫檀木盒子。
他将盒子搁在膝盖上,打开盒盖,将手伸进去,随即托出一块玉佩来。他拾起玉佩顶端的锦络。
玉佩在空中摇摆不定,氤氲生辉。
“郁竹,你过来。”他道。
郁竹依言走到跟前。
玉佩如鹅卵大小,用白玉雕就,玉质润泽光滑,白得无瑕;双凤首尾相衔盘旋其上;雕工生动细致,飞凤呼之欲出。
郁竹出身大家,一望便知这玉佩非同凡品,必定贵重之极。
晏之临低头将玉佩仔仔细细地系在她珠灰色宫绦的结缀上。
玉佩贴着银红的襦裙垂下来。
郁竹走两步路。
玉佩和其他饰物碰击,叮当作响。
晏之临微微一笑,轻道:
“古之君子必佩玉,右征角,左宫羽,趋以采齐,行以肆夏,周还中规.折还中矩.进则揖之.退则扬之。”
郁竹笑道:“王爷要郁竹做君子么?”
晏之临淡笑道:“你自然做不得君子,不过淑女也还做得,有这玉佩压住裙幅,走起路来果然仪态万千,平添几分气度。“
郁竹“扑哧“乐了,“郁竹走路便走路,要甚么‘仪态万千’?王爷今日说话可是透着古怪。”
晏之临转头望了望窗外,道:“再过几天就是除夕,除夕一过,你就满十七了,对不对?”
“是,”郁竹点头,“不过,十七又如何?”
“呵――”晏之临微笑道:“到了明年,很多事情就由不得你啦!”
“哦?”
郁竹轻轻皱眉。她虽然聪明,但晏之临这句话,她却不太明白。
这时,窗下传来一阵“扑棱棱”的声响,接着,便有人嚷道:
“美人儿!美人儿!”
两人均是吓了一跳。
郁竹立刻醒悟过来。她走到窗边,对着木架上的鹦鹉就是轻轻一掌,笑道:
“大爷!你又胡言乱语!上次闯的祸还嫌不够大么?”
这只绰号“大爷”的金刚鹦鹉白白挨了一巴掌,却又不敢发作。它脖子一缩一缩,喉咙里咕咕哝哝,斜着脑袋瞅着郁竹,眼神无比哀怨。
晏之临坐在原处,嘴角含笑,看着那个快满十七的女孩逗弄木架上的鸟儿。她秀发披背,背影修长俏丽,那块双凤白玉佩垂在身侧,发出幽幽的光芒。
与此同时,宫中另一处。
晏之原倚靠在他舒适的老花梨木扶手椅里,长长双腿伸直,交叠,搁在跟前的小锦墩上。他一手支颐,一手托着只白釉小茶盏,双目瞅着窗外积满白雪的院墙,一言不发。
过得一会,张帷掀帘而进。他走到晏之原面前,单膝跪倒,道:
“主子爷!”
晏之原仍旧望着窗外,只随意挥了挥手,道“起来罢。”
张帷应一声,站起来,侍立在晏之原身边。
“最近,那边都没甚么动静。”晏之原轻啜茶水,懒洋洋道。
张帷躬身道:“可不是!这些天那边的气焰委实低了好些。昨天还有弟兄跟属下嘀咕,说是那边的主子原先见了咱们,总是吆五喝六的,如今看着竟似矮了半截,神色也不怎么对劲。”
晏之原从鼻腔里哼出一声,“那个人胸无城府,在西苑坏了事,心中惴惴,这些天定是寝食难安,脸色自然不会好到哪里。”
张帷一笑。然后,他道:
“主子爷,有件事属下却不明白――”他欲言又止。
晏之原挑眉看了看自己的侍卫总管,道:
“有甚么事尽管说。”
张帷便道:“属下不明白,为什么咱们就不能到皇上面前狠狠告他一状,咱们要人证有人证,要物证有物证,这状定然告得准;此事必能引得皇上亲自过问。这么好的机会,主子爷如何――?”说到这里,他又闭了嘴。
晏之原冷笑道:“所谓的人证,不过就是本皇子的一张嘴;所谓的物证,不过就是西苑树林的那具不会开口的死尸;真到了父皇面前,这两样东西派得了多大用场?此其一。其二,退一步,就算父皇相信本皇子之言下旨查办,他们完全可以辩称――最近西疆贼子在京城作乱,那刺客乃西疆刺客,原想刺杀的是驾临西苑的北岭世子,却不知怎的将年纪差不多的四皇子误认作世子,这样一来,天大的事情不推得干干净净?”
张帷皱眉不语。
晏之原继续道:“其三,再退一步,倘若这事真能查得水落石出,那边之人被拘,那么本皇子和那边的矛盾势必浮出水面。那边的主子虽然是个草包,但身后势力盘根错结,个个都不好相与。他们若来个狗急跳墙,单凭咱们现在的实力,却还难以抗衡--”
“原来如此――”张帷躬身道:“主子爷考虑周全,属下心服口服。”
晏之原淡淡一笑,道:“你可知本皇子为什么要你连夜带人去将那刺客毁尸灭迹么?”
张帷迟疑。
晏之原摇摇头,笑道:“你跟了本皇子好几年,武功见长,脑子可没半点长进,仍旧是块榆木疙瘩。
张帷脸一红。
晏之原道:“咱们虽则吃了哑巴亏,可也要给那边一点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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