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虫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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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虫甲-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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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话间,已经到了沈庄。快艇靠上一片平畴,吴钩点起一盏西瓜灯来,瓜皮上镂刻着鱼鸟,灯火忽闪忽闪,就见那鱼儿游动,鸟儿展翅起来。

  秋宝正看得有趣,吴钩在前推开好大一间茅屋的木栅门,带他走了进去。

  忽然间,一股冷气凉飕飕的,从秋宝脚心窜入,钻过脊梁骨,又从天灵盖冒了出来。

  这连着的数间茅屋里竟是堆满了黑魆魆的棺材,还有数排木架子上,竖满了灵牌。

  “吴、吴叔,这,这是……”秋宝吃惊,倒退了两步。

  “我回来了!”吴钩冲屋里灵位和棺材喊了一声,回头对秋宝笑道:“春哥儿,你放心。你打扰不了他们,他们也不会打扰你。这里是个义庄。”

  “哦。”秋宝略为松了一口气,问道:“吴叔,你没有家人吗?在这住了多久了?”

  “十五年了。我一辈子就只有屋里这帮伙计,一共四百七十一个。”吴钩叹了一口气,抱出一捆柴,就在门口点了一堆火,然后吊起一只铁锅烧水。

  秋宝借着光亮,去看那些灵牌上的字儿,只见落款时间均为嘉靖三十五年前后,有的姓名前头标着哨官、哨长等底层武职,更多的看来只是一个小兵。

  “吴叔,这些都是俞大猷将军的部下吗?”

  “是啊。”吴钩道:“我是俞将军任浙江总兵时麾下雁翎队的。”

  秋宝明白了,看见无数灵牌正中有一个极大的灵位,上书“大明左都督俞大猷之位”。 其时,俞大猷已于万历八年七月二十四日卒,终年七十八岁,朝廷封赠左都督衔。

  “跪下。”吴钩喝了一声,秋宝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

  吴钩从草堆里滚出两个西瓜,砸开了供在案上。又用烧热的水洗干净了脸,净手焚香,插在俞大猷灵前。然后,毕恭毕敬地叩起头。秋宝随之跪拜。

  “将军,您英灵不远啊,再过些日子就是您的周年,到时候,属下一定好好地祭拜您。”吴钩口中唠唠叨叨,祷祝一番。

  祭拜完毕,吴钩扔了一块西瓜给秋宝。“吃吧,这是虹霓堰戴家浜的‘三白瓜’。”

  秋宝吃着甜滋滋的三白瓜,心中却像打翻了五味瓶。

  他两眼虚幻,望着那盏西瓜灯,浮想联翩,心事浩茫。

  “吴叔,给我讲讲你们当年打倭寇的故事,好吗?”秋宝央求了一句。

  听得这句话,吴钩解下酒葫芦猛喝一气,一下子变了个人似的,独眼精亮,连脸上那道深壑般的刀疤里也放出光来。

  “那狗日的嘉靖皇帝老儿!”吴钩满嘴酒气,挺直了佝偻的腰背,大声说道:“嘉靖在位四十五年,终年不上朝,成天炼丹修道,幻想白日飞升,才有那严嵩、严世蕃父子玩弄青词,专权误国,朝纲大乱,军卫破坏,海防废弛,怪不得倭寇来打主意。”

  这吴钩说起来头头是道,颇有“撞金钟”沙金斗的风采,也因为他平日独守义庄,寂寞良久,今日里可是要竹筒倒豆子了。

  “‘壬子之变’后,倭寇剽掠东南,屡屡得手,朝廷点将用兵不当,左支右绌,败多胜少。嘉靖三十五年四月,倭寇受王直唆使,徐海作盟主,率领陈东、叶麻、辛五郎等贼酋,驾二十艘大船,从浙东登陆,攻陷了慈溪。浙直总督胡宗宪亲自率兵赶到,与浙江巡抚阮鹗互为犄角,仍被倭寇击溃。胡部堂退避杭州,阮巡抚被死死困在桐乡。徐海又派另一股倭寇侵扰破袭镇江、瓜州、仪真等地。丙辰上半年,偌大个大明节节败退,竟然对倭寇束手无策……”

  秋宝插嘴问道:“吴叔,倭寇真有这么厉害?”

  “唉,”吴钩喝了一口酒,长叹了一声。

  “倭寇一个个白布裹头,褐衣蔽体,上身直直的仿佛不动,而一双短腿移动如飞,身形诡异,犹如暗夜涛生。他们倭刀高擎,光芒白亮,那股凌厉无前的悍气,着实令人不可轻视。这种倭刀长为五尺,锋锐无匹,舞动起来,只见上下四方白光一片,不见其人,可以在一丈八尺的方圆之内锐不可挡,尽伤对手。加之配合默契,他们用大海螺传递协同信号,声如鬼哭狼嚎,令人战栗。还有一帮先锋,顶盔贯甲,头盔上饰以金银牛角,五色长丝,状如神魔厉鬼。我军士兵往往未经交手,便已为之气沮。”

  吴钩胸中梗塞,从草堆里翻出一个包裹,打开来时,却是一套残旧的绵甲。这绵甲其实也就是衬以零星小铁片的棉布袄。

  他粗大的双手撕开衣甲,从中掏出一把把搪塞在里面的纸筋。

  “看!这就是当年朝廷配给我们的装备,经不住娘儿们一把抓挠,如何去挡倭刀?嘉靖老儿只顾着搜刮民脂民膏修建宫殿,打造丹炉;朝廷官府贪墨成风,*盛行。大明自太祖传下来的规矩,便是重文轻武,节制军队,将士们出生入死,总是多方掣肘,后援不济。立下的战功再大,也抵不得一篇青词和风雅诗文。”

  秋宝伸手过去,轻轻摸着那套绵甲,果真是触手即破,不禁道:“那,军队失利,岂不是百姓遭殃?”

  吴钩声音哽咽,“昆山归有光先生曾有诗道:‘经过兵燹后,焦土满江村。满道豺狼迹,谁家鸡犬存’……”

  秋宝禁不住取过吴钩的酒葫芦,咕嗵咕嗵饮将起来,末了红着眼睛,问道:“那倭寇到底是些什么人?”

  吴钩闻言先呸了一声,恨恨地道:“扶桑本土本来已经进入战国年代,君弱臣强,诸侯争雄,疆土是四分五裂。而日本所需都产自于中国,上自天皇、将军、藩侯、领主、寺院,下至海商、武士、浪人,个个垂涎于中国的丰富物产,加之原来有红毛番,开启了倭患之端。到得后来,有中国海盗头目为首脑,以沿海通倭豪门势家为靠山,逃民逸贼、凶犯歹徒为虎作伥,倭奴以华人为耳目,华人用倭奴作爪牙,内奸外寇,互相依附。就说这嘉靖三十五年的倭寇盟主徐海,本是徽州歙县人氏,曾在杭州虎跑寺出家,法号‘明山’,一副好样貌,一身好武艺。可恨他数典忘祖,认贼作父,伪号‘天差平海大将军’,却是除王直之外的古往今来第二号大汉奸。”

  秋宝闻言,夺过酒葫芦狂饮不止,直至罄底。

  “酒!吴叔,还有酒没有?”

  吴钩嘿嘿一笑,入了义庄,从棺材底下又掏了几个小酒坛出来。“来!小兄弟,酒只管醉,西瓜管饱。”

  秋宝又饮了一通,眼见那烧水的一堆火红黑相间,西瓜灯明暗不定,继续问下去:“吴叔,你前头说到当年徐海和倭寇围住桐乡,后来怎么样了?”

  “嘿!这里便要说到一人了。”吴钩一拍大腿,道:“便是当年的浙直总督,后来官至太子太保、兵部尚书、并加少保的胡宗宪大人。胡部堂精通兵略,知人善任,广揽人才,招贤纳俊,俞大猷和戚继光将军都是他的部将,受其提掖,准练新军,才能够脱颖而出,屡建奇功。”

  这胡宗宪字汝贞,号梅林,徽州绩溪人,在大明朝也是一个家喻户晓的人物。

  他任浙直总督后,总制七省军务抗倭灭寇,制定“攻谋为上,角力为下”和“剿抚兼施,分化瓦解”的作战策略。转战江浙,平徐海、降汪直、断倭寇之内应,不数年平息倭患,立下赫赫战功。却又两次入狱,均因严嵩父子所累,于嘉靖四十四年病死狱中,著有《筹海图编》,至隆庆六年才得以昭雪。

  吴钩续道:“当时倭寇势大,大明国力不济。胡部堂是徽州人,掌握了同乡徐海等人的心思,便施以剿抚兼行及反间计。这徐海虽然心如蛇蝎,却也颇重情义,痴恋杭州瓦子巷名妓王翠翘。胡部堂暗中派人找到她,亲自明以大义,并许以重金。也算机缘巧合,这王翠翘虽是青楼女子,倒也知道爱国恋家,更担心徐海前途不测,于是按胡部堂之计,挑唆众贼关系,从旁劝说徐海。这样,胡部堂正面劝降,王翠翘煽风点火,徐海疑心同党,立场开始动摇。他受了胡部堂送来的重金后,便归还了俘虏的两百名官军,先行退去,另外的贼酋无法合力,便也撤退至乍浦,终于解了桐乡之围。”

  “后来呢?”秋宝带着醉意问道。

  “徐海与众贼酋既然生出嫌隙,便被胡部堂玩弄于股掌之间。他先是在朱泾攻击其他有船的倭党,又向胡部堂献上自己所戴的飞鱼冠、坚甲及其他珍宝古玩以表诚意。胡部堂抚慰有加,谕徐海捉拿陈东、叶麻,许诺事成之后,必获世爵。徐海果然接下来抓住叶麻献俘。”

  “好一个胡部堂,计出连环,当叶麻被押到以后,亲手给叶麻松了绑,假意抚慰他,说只要他协助抓拿徐海,就可以安然无事,又命叶麻写信给陈东,商量共同对付徐海之事,而故意将信泄露给徐海,引得徐海大怒,先下手为强,将陈东拿住再次献俘,并率领陈东部下五百人离开乍浦到梁庄驻扎。官军随即进袭乍浦,剿灭三百多名不肯投降的倭寇,焚毁贼营。”

  “徐海以为事情已经结束,来到胡部堂驻扎的平湖城,把战士留在城外,只带着亲信百余人准备进城。当天夜里,徐海所部被安排在沈庄居住。沈庄中间被河流分开,胡部堂有意将徐海部安排在东庄,也就是眼下我们所在的地方,又将陈东部安排在西庄,并强迫陈东写信给其部下,使之在夜里攻击了徐海部队。徐海猝不及防,败逃途中受了重伤。第二天,在官军包围之下,徐海这才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中了圈套,绝望中投河自杀。官军乘胜追击,会战平湖,尽歼倭寇,又获首级一千六百余。与此同时,胡部堂的大军也击败并擒获了真倭辛五郎,斩杀倭寇多名。胡部堂把叶麻、陈东、辛五郎押送上京,献俘阙下,三人都被凌迟处决,同时还将徐海首级献上。嘉靖老儿十分高兴,行了告庙礼,百官着礼服祝贺。要知道,这是抗倭有史以来大明第一次庆祝胜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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