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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昭凝目看他,哑声道:“你如今,自在了些吧。”
潘濯眨眨眼,轻道:“算是终于逃脱了那许多枷锁桎梏。”听了这句,似乎好受了些。
又有一截香灰跌下去,魂香只剩了指宽的一截。
景昭瞥了一眼香火,嘴唇有些颤抖,“子渊,可否……可否等我几年?不必多,待稳住朝纲,我要去何处寻你?”
身后一片惊声,颜公公哭叫道:“陛下!”
潘濯却蹙了眉,微微摇了摇头。半晌道:“我也不知……”转颜一笑,“你有臣民妃嫔,社稷朝堂,哪样不是羁绊。我造积无数罪障杀业,亦无颜再见父弟。”向前一步,又道:“今世你我于千万人中相逢,如何不能再遇一回?”
景昭静静听着,心中渐渐平静下来。深深一个吐息,终于微笑道:“我信。你我缘定三生,自会相逢。”
潘濯颔首,又笑了一笑。
香火已烧到了最底,眼看就要灭在灰堆里。
潘濯呼了口气,拢了衣袖朝后退缓缓退了一步,“我走了。你身系万民,要……多保重。”
景昭咬紧牙关,点了点头。又艰难道:“你放心。”
话音甫落,就见那魂香的红点最后一闪,没了光亮。
景昭惘然伸出手,衣袖荡了荡。
一阵夜风悠然掠过宫苑,繁花摇曳,重又是静谧幽美的一院春光。
终章
临洛城外有个柳桩村,村里有个的安仁药堂。
说是药堂,不过是个几间草庐,外头拿篱笆木桩圈了,养着鸡狗,还有许多大箩筐搁在木架子上,里头晒着草药,间或有些干瘪了的虫蛇。四里八乡的人家,有个头疼脑热的,都要来找药堂的小陈大夫。小陈大夫生在江北,战乱那几年才跑来南边落户。
小陈大夫人很好,只和个远房的表哥同住,周围的人家都想把闺女嫁给他。同在药堂的小陈大夫的表哥翟先生也很好,识文断字的,就是身体不大好,最近又病得重了,惹得周围人家的闺女有病没病老往药堂跑。
已经到了后半夜,安仁药堂的一间土房里仍有昏黄的灯光。
小陈拧了眉头,正小心地虑碗里的药汁。药里放足了五钱的党参,又三钱龙齿、赤茯苓。浓稠的药汤倒进碗里,小陈取开纸包,又倒进了些朱砂。这便是下了狠药。
略凉了会儿,小陈将翟先生扶起来,慢慢撬开牙关灌进去。然后拈了银针,一针针扎下去。这才满头大汗地在床边坐定了,手搭在他寸口上切脉。
长夜寂寂,不由就想起南来的那年。那还是前朝的启佑十一年。
那时他家住在祁岭东边,受羯人压迫的地儿。自小跟从学医的徐大夫去了军营里效力,又恰逢老母去世,身为独子的陈宝便将母亲葬了,孑然一身,收拾了药材家当装上牛车,准备趁着战乱迁到江南去,开一开眼界。
却没想到,刚过了江,就头一遭开了眼界。
大约是二月的时候,他赶着牛车刚过了江沿着洵江东下,准备慢慢往洛京走。中午的时候,停在江边吃着干粮休息,此段江水比上游缓些,可以顺便饮饮老牛。
正嚼着烤饼愣神间,忽见江中什么黑色的东西载浮载沉,沿江而下。心想,应是打仗死了的兵士尸体,也不在意。
这东西被水卷得靠近了江边,大约正有土坝在水底下,掠过的一瞬间,突地在水中跃起,激起老大的水花。拉车的老牛受了惊,踉跄奋蹄跑回了车边。
陈宝的烤饼“噗”地落了地,只张大了嘴看着。却见江中竟是匹黑色的高头大马,背上负了一人,在江岸水边几下借力挣扎,终于一跃到了岸上。四蹄一软,大约是体力不支,“咚”地一声闷响倒在了地上。
陈宝念过书,看过刘备跃马过檀溪的典故,这下子只不住念叨难道这就是的卢宝马?
思量间,却见那匹马在地上不住挣动,转了头颈四下查看,见到了他,竟似通了人性一般,朝着他仰颈嘶叫。
陈宝惊得一跳,犹豫了一霎,忙连滚带爬跑过去。只见马鞍上缚着的那人已经昏迷,胸口上更是插了支黑羽长箭。急忙将人从鞍上解下来放平,不忙拔箭,先将双手叠了一下下按在胸腹上。这是从前师傅教的救溺水的人的法子。黑马抖抖身子站起来,只挨着他轻嘶。
按压了数十下,那人果然有了动静,动弹了一下,嘴里涌出许多血水来,又昏迷过去。
陈宝叹气想,这便是善缘了,换做别人,多半是救不回了,可他师傅专擅金创伤疾,更有许多止血生肌的好药自己正带着。
拽开他衣服,却见箭尖入胸并不甚深,仔细一看,更加感叹。却是半块系绳的玉佩卡在伤口处,这箭应是射到了佩上,将玉佩裂作了两半。在襟怀里一摸索,果然摸到了另半块玉佩。替他将玉收好,回身到车里拿了药匣,即刻救治起来。
箭伤虽已包扎,可是这伤者根基却太差,身上还有不少别的新伤旧疾,一时醒不过来。于是,一人独去江南便成了两人并一牛一马。
几日后,那人醒了。几番交谈,知晓了这人叫翟清,原是军中的小吏,竟还认得自己的师傅徐锦。那日因为受了突袭受伤落水,这才被自己搭救。
相处几天,又知道了翟清比自己大了两岁,也有意回江南生活,言语间相熟了,称呼便成了翟大哥。待快到了洛京,已经是一口一个大哥,投缘得好似亲兄弟了。
在柳桩村住的这几年,两人过得久了,自己也知道了不少。
比方说,大哥并不像他说的这般来历简单。言谈气度、行为举止虽是随意,吃喝亦不讲究,可是自己见识不多,也看出些不同来。
再者,大哥有很重的心事,以至于郁积成疾。睡得少,常常半夜里爬起来跑到院子里呆站着,或者坐在檐下拿小木棍在地上写写画画,写完了便拿脚抹平,自己也曾问过,却没问出什么究竟。去年,师傅自雍京到江南看望自己,见了大哥,便似疯了一般又叫又跳,两人关了门在屋里谈了大半天才出来。师傅似是对大哥颇尊敬,临走了还交代自己不要多打听。
还有,大哥很擅长哄小孩子,……和大姑娘。所以仁安药堂有时就成了书堂,一群毛孩子跟着大哥学念书,邻里便称一声翟先生,来看病的妇人也格外多,专找了大哥誊方子。
正想得出神间,指下一动。
陈宝一个激灵,蹲在床头叫:“哥?哥!听得见么?”翟清双眼紧闭,眉头蹙了蹙,眼角滑下一线泪来。陈宝心下大惊,这些年,翟清多是笑脸相迎的,便是年前差点没撑过去,也不曾掉过眼泪。
半晌,翟清睁开眼来,眼神一片茫然。过了会,似乎才认清眼前的情景,“小陈……?我怎么了……”陈宝这才放下一颗心来,又去炉子上端药:“大哥,你可要吓死我了,一个虚症怎么突然得了离魂病……”
“离魂病?”心下已经有些了然。
“嗯,你这是‘魄病及魂‘,气虚阳弱引得魂魄不能相抱,就发了离魂病。不过照理说也不会这么突然……唉唉,醒了就好。”
原来,方才那一场并不是梦。
陈宝又道:“大哥,方才你怎么了,《内经》上说离魂会变幻游行,你见着什么了?”
“没什么……”
从被救的那天起,脑子里就有些不清不楚,总觉得忘了什么顶重要的东西。后来想想,好像又都还记得。
依稀记得自己也曾有家人,只是父亲去世,二弟惨死,家破业空,自己都难脱其咎。也曾有挚爱,只是远在雍京的华殿丹墀之上,明君圣主,传祚后嗣。更何况最后的拒绝与欺骗,还是自己选的。每夜甫一闭眼,就有无数冤魂纠缠梦中,厉声哭号逼问,追要血债,每每听得自己头痛欲裂,无力再想其他。
可是今夜,突然就清醒了。千头万绪,转瞬理清。
怎样混沌郁结,多少痛苦折磨,是非对错,本末因果,记不得理不清又如何,这种种虽多,怎么抵得上他眼中的那滴泪。
一滴就洗去了蒙心之尘。
招魂那夜之后,过了两日,景昭便命人备了马,只常予溪并两个侍卫随同,到城郊乡下踏青,看看乡间农人们平淡如水的日子。
走到半路上时,下起了濛濛细雨,乡里人家,院外多有几树桃花,灼灼的浅绯色,隔了烟雨,就美得夺人心魂。
此时已出来了两个时辰,前面遇得一户人家,几人便下了马,去找些水喝,顺便与乡人攀谈攀谈,问问年景。
农舍里只一个佝偻老妇,身体还不大好的样子,不住咳嗽。常予溪便跑进跑出,不但帮着倒水送水,连炉灶也替她烧了起来。
老妇满是乡人的淳朴热情,非要几位贵客歇息歇息再走。正闲聊间,篱笆咯吱开了,一个干瘦的长须老叟走进来,手里提了两包药。与客人略见了礼,便到灶台边给老妇煎药。
过了一晌,景昭带了两人正要告辞,老头却又拿了药包走出来,朝三人走过来。常予溪离得最近,迎一步道:“老丈,可是有事?”老头叹气道:“唉唉,眼睛花了,竟连字也看不得了。小哥,能否帮咱念念这包上贴的方子?唉,人家还好心替我贴上,人老了不顶用哦……”
常予溪接过来,帮老头一字一句地念了。景昭立在一旁,随意往方子上看了一眼,骤然变了脸色。
常予溪正念了一半,忽见景昭走过来朝老叟俯身一礼,正大惊间,却听他道:“老丈,敢问这方子是何人所写?住在何处?”
老头慌忙还礼道:“哎哟!这位公子;咱可受不起。这方子是柳桩村仁安药堂的翟先生写的,怕老头我弄混了先煎哪包,细心喏……”
景昭道:“予溪,去牵马!”常予溪这才看着字迹有些熟悉,顿时大悟,忙还了药包,跑去牵马。“老丈,可否告知在下,这药堂如何走?”
小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