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也是,叶落归根。俗话有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到。吾们都七老八十了,守在故乡,一旦归西,也好魂回故土,不至于成了在异乡漂泊的游魂野鬼。”白发老头叹了口气,又说,“唉,看样子恐怕时势又乱了,我们哥俩都是古稀之人,眼看没有几日好活了,就怕不能安安逸逸地度过余日了。”
“咳,管他呢。吾们一介草民,就算是天塌了下来,大不了当被盖。吾们无欲无求,谁又奈何得了吾们。”崔四哥闭上眼睛养神了。
“也是,都耋耄之人了,谁也不会为难我们的。”白发老人道,他也闭上双眼似睡非睡了。
崔四哥喃喃道:“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贤人隐,乱臣贵……”
白发老人听了心里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不说古镇街头上困惑的人们,我们且来到古镇的西头。那是一片破旧民宅,除了有三五间红砖瓦房外,大多数都还是土坯茅草屋,这儿远离古镇街中心,除了本处住户外,很少有外人来这儿。靠近茅厕旁有一间矮小的茅顶泥墙的小屋,虽然天气酷热,可窗门却关得严严实实。昏暗的屋里,四条打着赤膊的汉子正围着一张小桌打扑克赌钱,他们一个个汗流满面,神情紧张。向南坐着的是个瘦鬼,因小时出过天花,大了便留下了一脸的坑坑洼洼。他边摸着牌子边不时斜吊着眼打量着周围的人,像是在算计他们似的。他二十岁左右年纪,官名叫窦丕,人们都叫他做豆皮,胆虽小,却颇有计谋,是古镇一个游手好闲的小混混。豆皮右手旁坐着一个肥头大耳满脸横肉的青年,也是二十岁左右,他名叫朱涛,花名猪头。猪头抹了一把胸口,带着一手的臭汗,“啪”一声甩出一串牌子来,嚷道:“同花顺。老胡啊老胡,这回你要输钱了。”他下家坐着的满脸胡须大汉,二十一二岁,他姓胡名顺,正满脸晦气的鼓着双眼望着手上的牌子。也许是他的手气不好,已经输得心里发了毛,听见猪头说话,他骂:“我操你妈的,死发瘟猪,你才输呢。”边骂边丢着牌子。老胡和猪头是附城公社的农民,本就好吃懒做,在生产队里受不了肩挑手提、日晒雨淋的苦,便跑到镇上来混日子,经常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是古镇有名的泼皮。豆皮对面坐着个二十三四岁年纪的人,便是这间屋的主人了。他长得獐头鼠目,凸脑门尖下巴,身材精瘦,一双细长发白的眼睛不时射着令人心寒的冷光来。他官名叫陈殿龙,周围邻居都叫他做“混天龙”,在县农具厂做临时工。别看这家伙形象猥琐,像个常年吸食大烟的鸦片鬼,全身没有二两气力,但却诡计多端,而且胆大得生毛。豆皮老胡猪头他们都惟他的马首是瞻,对他言听计从。陈殿龙斜叼着一支大炮筒,得意洋洋的喷着烟,他面前的桌上,摆放着一小堆大大小小的纸币,约有七八元钱,显然他手风正顺赢来的,是他在县农具厂做半个月的工资了。此刻,他张着一对三角眼,盯着手中的牌,正盘算着出什么牌儿,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接着“砰砰砰”有人拍门。陈殿龙吓白了脸,惊叫道:“坏了,莫不是刘耀祖这个王八蛋领着公安抓赌来了?”刘耀祖是县公安局长,曾带着警察抓过陈殿龙几次。陈殿龙对刘耀祖是又恨又怕,他忙抓起牌子从后窗扔了出去,转回身要藏钱,却不知道是哪个手快,早已把他赢的钱装进了自家的衣袋。敲门声越来越急,门板也快给拍烂了,陈殿龙顾不上追究是谁拿了他的钱,只得跑去开门。门外涌进十来个人,为首的一个长得虎彪身材的人用棍棒敲着门板喝道:“你们这帮家伙鬼鬼祟祟的躲在屋里搞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为什么不开门?”
捣鬼者传(3)
陈殿龙见来人挥动着木棒,以为是要揍他,吓得双手抱着头尖叫:“我的妈呀——”赶忙向后躲闪,谁知脚跟被木屐一绊,他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摔得他两眼直冒金星,惹得跟着前来看热闹的顽童在门外大笑。陈殿龙摔倒在地,见豆皮老胡猪头他们几个不知啥时已钻进了床底下了,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手脚并用直往床底里爬去。
“邝建国,把这些乌龟王八蛋拉出来。”领头的女学生叫周红,她对那虎彪彪的学生说。
邝建国用木棒把床板敲得“嘭嘭”直响,喝道:“你们这些乌龟王八蛋,统统给我滚出来。”
陈殿龙和豆皮老胡猪头他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不敢出去。邝建国怒了,他用力敲着床板说:“再不爬出来我就敲断你们的狗脚。”说着就用木棒往床底下捅去。
“别、别、别……我们出来,我们出来。”陈殿龙他们吓得慌忙叫了起来,爬了出来。
陈殿龙望着这一群人,灰白着脸道:“我、我们不是、不是赌钱……我们是、是闹着玩、玩的……”他边说边往门外溜。
“站住!”邝建国一横木棒大喝,陈殿龙站住不敢动了。“你说什么来着?”邝建国问。
“我、我没说、说什么……”陈殿龙定睛一看,原来他们都是十六七岁的学生哥,虽然人人手里都拎着木棒,但毕竟不是公安人员。陈殿龙吊着的心放下了一半,他壮起胆子,堆起笑脸问:“不知你们学生哥光临寒舍,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只是不知各位屈身到此有何赐教?”
邝建国横眉怒眼的喝着:“你这个家伙长得蛇头鼠脑,还油嘴滑舌的,一看你就像个汉奸,不是个好人。”
“非也,人不可貌相。”陈殿龙嘻皮笑脸的说,“我可是正宗贫下中农出身的工人阶级。”
“你老实一些,不准乱说乱动。”邝建国一晃棍棒,指着陈殿龙的鼻子喝着。
“是,是,我不乱说不乱动。”陈殿龙缩了缩脖子,他不知这些学生哥儿们干啥来的,又有什么来头,一个个这样凶神恶煞。这时,几个学生正在墙壁上张贴着标语,陈殿龙歪着头看了看,拍拍脑门想:“噢,他们是来横扫四旧的。什么是四旧?我这儿又有什么四旧?莫不是这些烂床烂桌烂凳?我早就不想要这些破烂了,只是没钱换新的。”他不明白。
周红对一个女学生说:“林美莲战友,把这些污七八糟的东西的把火烧了。”
“好的。”林美莲把收拢来的扑克棋子堆在门外放火烧了。她边烧边说:“全国人民都在参加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都在参加反修防修的伟大斗争。你们倒好,还躲在屋里玩这些资产阶级腐朽没落的东西,真是罪该万死!”
陈殿龙心痛这些衣食父母被烧,想扑过去抢回来,可一看见学生们手中的棍棒他又不敢轻举妄动。他盼着他的几个赌友有谁能挺身而出,可一看豆皮,豆皮已吓得索索打抖,满脸灰白,毫无血色;老胡呢,也灰头灰脸的,头也不敢抬;看看猪头,猪头更是一脸茫然,六神无主。“他妈的,他们一个个都是大草包,无胆匪类。”陈殿龙恼火地想。看着学生们的举动,他也是大惑不解,这些学生哥们怎么连个招呼也不打,闯进门来放火就烧东西?而且一个个凶神恶煞,好像与他陈殿龙有着八辈子的血海深仇似的。可他陈殿龙与他们是素不相识,更没有过来往呀?既然是前世无仇,近日也无冤,他们为何要同他过不去?闯进屋来砸东西烧东西,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陈殿龙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时那领头的女学生捋了捋手袖,陈殿龙眼睛顿时一亮,心想,哈,这女子的手臂真白真嫩,若是我也能摸摸,啧啧,那真是美死人了,哈哈……陈殿龙咂了咂嘴。这时,他才注意到,学生的手臂上都戴着一张红布条儿,上面用黄漆写着红什么兵三个字,中间那个字是繁体草书他认不出。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陈殿龙见他们是臭乳未干的学生哥,心里也就有点看不起他们了,他壮起胆问:“请问你们这些红学生兵,光天化日之下强闯民宅,无故行凶抢劫,你们还有没有王法?又该当何罪?”
邝建国横眉怒斥道:“你放狗屁!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敢批判敢斗争,我们横扫四旧无罪!你疯狂贩卖封资修黑货,腐蚀革命后代,毒害青少年,是罪恶滔天,死有余辜!”
陈殿龙吓了一跳,什么“封资修黑货”?什么“牛鬼蛇神”?怎么就罪该万死了?他越听越糊涂。他问:“你说我罪该万死,好,我问问你们,我一不触犯国家法律,二不偷盗抢劫杀人放火,三不闯入民宅行凶作恶,我犯了那条王法,就该当死罪了?”
周红说:“战友们,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他们还要狗急跳墙作垂死的挣扎,还要疯狂反扑和我们革命人民作最后的较量。我们该怎么办?”
邝建国朗声说:“我们要大兴无产阶级志气,大灭资产阶级威风,彻底砸烂旧世界,金猴奋起千钧棒,横扫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周红说:“对!红卫兵战友们,最高指示教导我们,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阶级敌人是不会自动退出历史舞台的。我们要金猴奋起千钧棒……”
众红卫兵齐声道:“玉宇澄清万里埃!坚决痛打落水狗!”
“好的。”周红说,“为了捍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捍卫革命路线,对阶级敌人的疯狂反扑我们决不能心慈手软。忠不忠,看行动。红卫兵战友们,把这个顽固不化而又穷凶极恶的牛鬼蛇神拉去游街批斗,让这个反面教材来擦亮广大群众的眼睛。”
捣鬼者传(4)
“拉他去游街。”立刻有几个红卫兵上前来捉陈殿龙。
陈殿龙一听说要拉自己去游街批斗,他害怕了,他又叫又嚷,一边极力挣扎着,一边破口大骂起来:“我操你妈的祖宗十八代,我又不是地富反坏右,你们凭什么要拉我去游街,我操你妈的……”
陈殿龙这一骂把邝建国激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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