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列入名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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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列入名册-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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捂住耳朵趴在窗龛里,滚热的灰尘冲进了他那大张着的嘴里。他不是听见、而是感觉到有喊声。这是一种冲破怒吼、呼啸和轰隆声的凄惨的可怕喊声。他回头一看:圆头战士在蒙蒙的尘雾中奔跑。

  “德国人——人!……”

  一阵冲锋枪的扫射淹没了刺耳的惊呼声,教堂的穹顶下响起了短暂的隆隆口声。普鲁日尼科夫看见圆头战士跑着跌倒在石头上,尘雾中闪烁着火光,于是也喊道:“德国人——人!……”

  尘雾后面,一些看不清的冲锋枪手拼命在朝趴着的战士们扫射。战士们有的在喊叫,有的窜到门口,干脆暴露在飞机轰炸的目标之下,有的冷静了下来,朝着教堂深处射击。敌人冲锋枪的子弹击在砖墙上,咝吡地擦过地板,嗖嗖地从头上掠过,普鲁日尼科夫依然捂住耳朵,趴在墙根下,自己的冲锋枪被压在身子底下。

  “我们跑吧!……”

  有人——似乎是萨里尼科夫——推推他的肩头:“跑吧,中尉同志!……”

  普鲁日尼科夫继萨里尼科夫之后,跃出了窗口,跌倒在地上,他匍匐着向一个弹坑爬去,张开的大口不停地吞咽着弥漫的尘土。飞机在要塞顶上低空盘旋,用机枪扫射一切生灵。教堂里传出了冲锋枪排射声、喊声、手榴弹的爆炸声。

  “应当进地下室!”萨里尼科夫喊道,“进地下室!……”

  普鲁日尼科夫模模糊糊意识到,不能在炮击下乱跑,但他想到那些正在硝烟弥漫的教堂里歼灭他的战士们的德国冲锋枪手时感到如此恐惧,以致他立即爬了起来,跟在机灵的萨里尼科夫背后跑去。他一会儿趴下来,在沙上上爬,咽着飞扬的尘土和弹坑里尚未消散的焦臭的硝烟,一会儿又奔跑起来。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跑到了一个黑黢黢的洞口,怎样坠进里面去的。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两个衣服破烂不堪的战士在摇他的肩头:“指挥员来了,您听见吗?指挥员!”

  对面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黑头发的上尉,汗渍斑斑的满是灰尘的上衣上挂着一枚勋章。普鲁日尼科夫好不容易地站身来,汇报了一下自己是谁和怎样闯到了这里。

  “就是说,德国人占领了俱乐部?”

  “是从背后,上尉同志。他们也许是藏在地下室里。而当空袭的时候……”

  “昨天为什么不搜查地下室?您的联络员,”上尉把头向靠在墙根上一声不响的萨里尼科夫一摆,“报告说,您牢固地控制着教堂。”

  普鲁日尼科夫沉默不语。无端的恐惧已经过去,此刻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失职了,由于惊慌失措而临阵脱逃,撇下了战士们,丢下了命令自己在任何情况下都要死守的岗位。他蓦地听不进上尉的话了:全身发烧。

  “我有过错。”

  “这不是过错,这是罪行,”上尉斩钉截铁他说,“我理应把您枪毙,但是我的子弹不多。”

  “我一定赎罪,”普鲁日尼科夫想说得响些,但呼吸屏住了,他说得声音很低,“我一定赎罪。”

  突然,爆炸的轰隆声、炮弹的呼啸声、机枪的哒哒声———切都哑了。某处还有零落的步枪声,大楼顶上几层的火还发出毕剥声,但战斗已停下来了,这种寂静令人畏惧也会,人困惑。

  “莫非我们的人来了?”一个战士没有把握地问,“也许一切都结束了?……”

  “在耍花招,这些坏蛋,”上尉说,“加强监视!”

  战士跑去了。大家都默不作声。在这一沉寂的时刻,普鲁日尼科夫听见地下室深处的某个地方发出了婴儿的微弱哭声和妇女的温柔话语声。

  “我一定赎回自己的罪,上尉同志,”他匆忙重复了一句,“我这就去……”

  他的话被扩音器里传出的暗哑的很响的话音淹没了。这是一个非俄罗斯人在声嘶力竭地发表劝降演说的声音,它是从外面、冒烟的废墟上空的什么地方发出来的。在浓厚的空气里,它传得很远,此时就连所有的地下室和掩蔽室里都能够听得一清二楚:“德军指挥部建议你们停止毫无意义的抵抗。要塞己被包围,红军已被击溃,勇敢的德国军队正在向白俄罗斯首都明斯克市发起冲锋。你们的抵抗已经失去了任何意义。给你们一个钟头的考虑时间。假如你们拒绝投降,那就必将被全部消灭,而要塞也将被夷为平地。”

  暗哑的声音重复了两遍通碟,每次都抑扬顿挫地、清晰地吐着每一个字。地下室里所有的人都屏息静听这个声音,当它停下来后,大家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扩音器里又传来了计时器有节奏的滴答声。

  “去弄水,”上尉对那个几乎还是个孩子的年轻战士说,这个战士始终默默地站在上尉身边,并以毒恶的眼神看着普鲁日尼科夫。“只是要当心,彼嘉。”

  “我会当心的。”

  “请允许我去,”普鲁日尼科夫恳求说,“请允许我去,上尉同志。我一定把水弄来。需要多少就弄多少。”

  “您的任务是夺回俱乐部,”上尉冷冰冰他说,“从种种迹象来看,过一个小时德国人就要开始炮轰:您必须在炮轰期间冲到俱乐部去,不借任何代价击退那里的德国人。不惜任何代价!”

  上尉一字一板他说完最末一句话以后就走了,对他不清不楚的毫无用处的保证听也不听。普鲁日尼科夫负疚地叹了口气,遂环顾了一下四周:在地下室的拱形隔堵室里,萨里尼科夫和受了点轻伤的高大的增征兵坐在深邃的窗口底下。

  普鲁日尼科夫费了好大的劲才想起他姓什么:普里日纽克。

  “把我们的人都找来,”他说,感到两膝瘫软无力而坐了下来。

  萨里尼科夫和普里日纽克在地下室里又找到了四个人。他们集中在一个隔堵室,悄声地交谈着。地下室深处的某个地方依然有婴儿的微弱的哭声,这种委屈的哭声对普鲁日尼科未来说比任何刑罚都可怕。

  他呆呆地坐在地板上,闷闷不乐地想道,自己干了一件极为可怕的事:背叛了同志们。他不为自己寻求辩护,不可怜自己:他力图搞清楚,这事为什么会发生。

  “不、我不是现在才怕死,”他想,“这在昨天的进攻中就表现出来了。进攻开始后我张惶失措,放弃了指挥权。我想的是将来对人讲述什么。不是想怎样去战斗,而是想自己将来对人讲述什么……”

  两个带手提机枪的边防战士走近:“命令掩护你们。”

  普鲁日尼科夫默默地点了点头。两个边防战士在摆弄机枪,检查弹盘,而他苦恼地想道,带着六个战士,怎么也无法把德国人从教堂里击退,但他不想去请求援助。

  “最好是我死了,”他哺哺自语,“最好是我死了。

  不知为什么他竭力回避“被打死”这个词儿,而是说“我死了”。仿佛他希望死于伤风似的。

  “手榴弹嘛,我们总共只有两颗,”普里日纽克说,对谁也没看一眼。

  “会送来的,”一个边防战士说,“不会扔下不管:都是自己的伙伴嘛。”

  后来又来了约莫十五个人。一个带炮兵标记的红褐色头发的上士报告说,这些人是派来增援的。普鲁日尼科夫同他一起把新来的战士们分配到各个隔堵室里,布置在窗龛跟前。

  一切准备就绪,德国人的计时器依然在不停地滴答,不急不慢地一秒钟一秒钟地计算着时间。这种计时的声响始终萦绕在普鲁日尼科夫的耳际,他试图以集中精力考虑进攻来把这种声音压下去,但是响亮的滴答声却讨厌地往耳朵里直钻。

  不久,上尉来了。检查了一下准备的情况,亲自布置兵力。他没有理睬普鲁日尼科夫,尽管普鲁日尼科夫殷勤地围着他转来转去。后来他突然说:“白天进攻是不可能的。您同意吗,中尉?”

  普鲁日尼科夫不知所措,他无言以对,迟疑地点了点头。

  “德国人也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他们等着夜间进攻。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选择白天进攻的原因。主要的是,不能趴下,不管火力有多猛。冲锋枪是散射的,您考虑过这一点吗?”

  “考虑过。”

  “给您一次赎罪的机会。”

  普鲁日尼科夫想向这个疲惫不堪的上尉保证,誓死完成任务,但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活,只是又点了点头。

  “我知道您想说什么,也相信您,”上尉那严肃的脸上仿佛第一次掠过一丝笑影,“走吧,去看看战士们。”

  上尉到各个隔堵室去瞧了瞧,战士们正在做着进攻的准备,每到一处他都重复着对普鲁日尼科夫说过的话:冲锋枪是散射的,德国人料想不到会发起进攻,主要的是——不能趴下,而是一鼓作气跑到教堂的墙根下。

  “只剩下五分钟的考虑时间!”广播员嗓音暗哑地大声说。

  “就是说,再过四分钟你们就开始进攻,”上尉掏出怀表看了看,说道。“我一下令就进攻,一枪不发。一声不响、出其不意——这就是我们的武器。”

  他瞧了瞧普鲁日尼科夫,普鲁日尼科夫马上明白了他的这一眼神,走向地下室的一个窗口。窗户很高,窗台已被削掉,因此从那里往外爬相当困难。但是红军战士们已传递了一些砖头,垒起了台阶。普鲁日尼科夫踏上台阶,扳开冲锋枪的保险,等待命令。有人递给他两颗手榴弹,他把它们头朝上地别进了腰带里。

  “前进!”上尉大喊一声,“快!”

  普鲁日尼科夫纵身一跃,砖堆塌了,但他毕竟跳出了窗口,头也不回地朝着此时相距那么遥远的教堂墙壁跑去。

  他一声不响地往前跑,仿佛觉得是孤身一人似的。心在胸腔里激烈地跳动,连背后的脚步声他也没有听见,可是更没有时间回头看一眼。

  “别开枪。别开枪。别开枪!……”他内心里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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