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列入名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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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列入名册-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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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总感到自己有罪:不是理智上而是良心上感到负疚。他不是头一天打仗,而且完全明白,战争有自己的规律、自己的道德,和平生活中被认为是不能允许的事情,在战争中常常会成为需要的。他知道自己无法拯救萨里尼科夫,知道自己为了那些派他这次来寻找弹药的人们,而不是为了自己,应当而且必须去找一找他,就这样他去了,但是普鲁日尼科夫非常担心看到萨里尼科夫的尸体。而若是德国人把他抓了俘虏,那就意味着幸运的、永远也不气馁的萨里尼科夫还有养好了伤、挣脱镣铐、甚至逃跑出来的可能性。在这些无止息的战斗的日日夜夜里,萨里尼科夫由一个面颊擦伤的吓破了胆的小伙子成长为一个勇往直前、胆大心细、机智灵敏的战士,想到这里,普鲁日尼科夫松了一口气:“他还活着。”

  他们向罅缝底下的那个通道里搬运了许多枪支弹药:突围应当在对敌人能够形成突如其来的火力打击的保障条件下进行。一次就把一切都运到自己人那里去,是力不能及的,普鲁日尼科夫打算当天夜里就返回来。因此他才对妇女们说,他还要回来,但是愈接近往外爬的时刻,普鲁日尼科夫就愈显得焦躁不安。还有一桩事需要做出决定,不能拖延,但是怎么去着手解决,普鲁日尼科夫却拿不定主意。

  不能带着妇女们一起突围:这项任务即使对一些富有经验的老战士们来说也是十分危险和困难的。但是也不能把她们撇下,任凭命运的摆布。普鲁日尼科夫绞尽了脑汁考虑办法。但是不论他怎么盘算,出路只有一条。

  “你们留在这里,”他说,尽量不使目光同那个姑娘的目光相遇,“德国人从十四点到十六点吃午饭,那是最静谧的时刻,明天白天你们就在那个时候举着白色的破布走到上面去。去当俘虏好了。”

  “当俘虏?”米拉疑惑地低声问道。

  “亏你想得出来!”赫里斯嘉大婶没等他回答就恼火地大声说,“当俘虏——亏你想得出来!再说,谁还需要我,一个老婆子,当什么俘虏呢?姑娘怎么办呢?”她抱住了米拉,使劲让她贴着自己,“让她带着一条假腿,带着木头腿去吗?……亏你想得出来,中尉同志!”

  “我走不到,”米拉说,声音几乎听不见,但普鲁日尼科夫却立即就明白了,他指的不是眼下走到德国人那里去的路,而是指德国人将把她作为俘虏所要驱赶的路。

  因此他一下子找不到什么反驳的话,只是凝眉不语,既同意又不同意妇女们的意见。

  “瞧瞧,你想了个什么主意!”赫里斯嘉大婶这时换了一种语调,带着诧异的口吻接着说。“你的决定是没有用的,尽管你是中尉。行不通。”

  “你们不能留在这里,”他迟疑他说,“指挥部曾下达过命令,所有的妇女都撤退了……”

  “那是因为她们成了你们的包袱,所以才离开了!假若我感到自己是你们的一个累赘,那我也会离开。可是眼下,眼下,孩子,我和米罗奇卡在我们这个洞洞里碍谁的事呢?妨碍不了任何人,你们尽管都去打自己的仗好了!我们既有地方呆着又有吃食,我们不想成为任何人的包袱,在我们的人打回来以前,我们就呆在这里。”

  普鲁日尼科夫默不作声了。他不想说,德国人每天都在报道他们攻克了一座又一座新城,报道莫斯科和列宁格勒城下的战斗、红军的溃败。他不相信德国人的话,但他早已听不见我军大炮的轰鸣了。

  “米拉么是个犹太丫头,”费奥多尔楚克突然说,“犹太丫头,还加上是个残废:敌人在给她水喝以前就会杀死她。”

  “不许这样说!”普鲁日尼科夫怒不可遏,“这是敌人使用的字眼,是他们的:这是法西斯使用的字眼!”

  “这里,问题不在于字眼,”准尉叹了口气,“这个字眼,毫无疑问,是不好的,但重要的是费奥多尔楚克说的是实话。他们不喜欢犹太这个民族。”

  “我知道!”普鲁日尼科夫严厉地打断了他的话,“我懂。就这样吧。你们留在这里。也许敌人的部队会从要塞开走,那时你们就离开这儿。只好这么办了。”

  他做出了决定,但对这个决定并不满意。他愈是想到这一点,就愈感到这样做是违心的,可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因此他阴郁地下达了命令,许诺说还回来取弹药,尔后跟在前去侦察的沉静的瓦西亚·沃尔科夫身后往上面爬去。

  沃尔科夫是个办事可靠的小伙予,但是对他来说,人生最大的乐趣就是睡眠,因此他总是利用一切机会睡觉。经受了战争最初几分钟的恐惧——被活活埋在地底下的恐惧——以后,他毕竟学会了克服这种恐惧感,他因此而成为更不引人注意和办事更可靠的人了。他逢事都依赖长者拿主意,因此中尉的意外出现使他大大松了一口气。他不大明白,这个衣服又破又脏的瘦削的中尉为什么火气很大,但他坚信,从今以后正是这位指挥员会对他沃尔科夫的生命负责。

  他认真地执行了对他的一切命令:悄悄地爬到上面去,仔细倾听一下,环顾一下,没有发现任何动静,于是就卖力地从洞口里往外搬枪支弹药。

  而德国的冲锋枪手就从旁边走了过去。他们没有发现沃尔科夫,而沃尔科夫发现他们以后,却并未盯住他们的去向,甚至也没有汇报过,因为这超出他应该完成的任务的范围。德国人对他们的藏身之处并不感兴趣,他们是到什么地方去办自己的事情,而且他们的路是畅通无阻的。当沃尔科夫从狭小的洞孔里把子弹匣和冲锋枪搬到了上面,当他们都爬到地面上的时候,德国人已经走过去了,尽管普鲁日尼科夫一再谛听,还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听见,什么可疑之点也没有发现。远处有的地方在射击,有的地方响彻着手榴弹的爆炸声,有的地方亮起了耀眼的照明弹,但是要塞这一片废墟的中心却空旷寂静。

  “沃尔科夫跟我来,准尉和中士——殿后。快速前进。”

  他们猫着腰向远处晦暗的废墟前进。那里,有自己人在坚守;那里,杰尼什克正奄奄一息,那里,中士手中只剩下三盘杰格佳廖夫式机枪子弹。正在这一时刻,废墟上闪出一道耀眼的白光,传来爆炸的轰隆声,继而是短促的、暗哑的冲锋枪射击声。

  “炸毁了!”普鲁日尼科夫喊道,“德国人把墙壁炸毁了!”

  机枪朝着说话声这里射来,子弹划破了黑暗的天空。沃尔科夫手中的子弹匣掉落了,他倒了下去,而普鲁日尼科夫却一边喊着什么,一边迎着机枪喷出的色彩斑斓的火力线奔去。准尉追上了他,抱住他的两腿,扑倒在他身上:“安静点,中尉同志,安静点!清醒一下!”

  “放开我!小伙子们在那边,那边没有子弹,那边是受伤的同志们……”

  “放你到哪儿去呢,到哪儿去呢?”

  “放开我!……”

  普鲁日尼科夫拼命挣扎,力图从一个结实有力的人的怀抱里挣脱开来。但是斯蒂潘·玛特维那维奇紧紧地抱住他,只是等普鲁日尼科夫不再挣扎时才松开了他。

  “已经晚啦,中尉同志,”他叹了口气,“晚啦。你听。”

  废墟上的战斗止息了。有的地方依稀响起德国冲锋枪的射击声:不知是往晦暗的掩蔽室里射击还是给受伤的守卫者补上的几枪,但是不论普鲁日尼科夫如何侧耳倾听,他也听不到反击的枪声。就连在黑暗中向他的话声射击的机枪也哑然无声了。这时普鲁日尼科夫意识到,自己没能来得及完成最后的命令。

  他依然趴在地上,依然怀着希望,依然在倾听此时已变得稀疏零落的枪声。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往哪儿走、到哪儿去找自己人。准尉也默默无语地趴着,趴在他的身旁,也不知道该往哪儿去,该怎么办。

  “敌人会包抄过来,”费奥多尔楚克扯了扯准尉,“会切断我们的退路的。怎么,他被打死了吗?”

  “帮帮忙。”

  普鲁日尼科夫没有再反抗。他不声不响地回到地底下,默默地躺了下来。人们安慰他,让他躺得舒适些,给他茶喝。他按照人们的要求,顺从地翻转身体、站起来、躺下去,给他喝他就喝,一声不吭。甚至当米拉姑娘给他盖上军大衣时,他也是如此。姑娘说道:“这是您的大衣,中尉同志。您的,记得吗?”

  是的,这是他的军大衣。崭新的、带金光闪闪的纽扣的军官大衣,完全合身。这件大衣曾使他感到多么骄做,而且一次也没有穿过。他马上就认出来了,但是什么也没有说:他已经对什么都无所谓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么一声不响,不想也不动地躺了几昼夜,而且也不想去知道。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这地底下都笼罩着墓地般的死寂,这里昼夜都点着幽暗的小油灯,而在这冒烟的黄色光焰的后面,凝然不动的、浓重的、死亡般的黑暗昼夜在守卫着。普鲁日尼科夫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里,注视着由于他的过错而招致的死亡。

  这时他仿佛清晰地看见了他们全体,看见了所有那些掩护着他、冲在前头的人们,那些被某种他所不能理解、不能高攀的东西推动着,毫不动摇、毅然向前冲去的人们。普鲁日尼科夫这时不是想弄明白,所有这些人——所有由于他的过错而牺牲的人们——为什么能这样去行动,他只是想让这些人重新在自己的眼前掠过,再看一看他们,从从容容地、仔仔细细地看看他们。

  那时他在教堂的拱形窗口旁边拖延了许久,敌人的冲锋枪从窗口里往外扫射的火力很猛。不,不是由于惊慌失措,不是由于在积蓄力量:这是他负责的窗口,整个原因就在这里。这是他的窗口,他自己早在发起冲锋之前就选择了它,但是往他的窗口上,迎着他那置人于死的窗口扑上去的却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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