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列入名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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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列入名册-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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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鹤雀?什么鹤雀?”

  “都说它们是白色的,白白的。”

  “没见过。城里没有鹤雀,别的地方我哪儿也没去过。你怎么突然问起了这种鸟?”

  “没什么。偶然想到了。”

  “你不冷吗?”

  “不冷。而你呢?”

  “我也不冷。你知道我为什么问你吗?斯蒂潘·玛特维耶维奇在他最后的一天夜里告诉我:你麻木了。”

  “怎么,麻木了?”

  “被战争、痛苦、流血弄得麻木了。他说,男人在战争中都会变麻木,内心麻木,你明白吗?他说,他们的热血会凝固,而只有女人能使他们暖和过来。那时我不懂——我是个女人,也能使谁暖和过来……我使你暖和过来了吗?暖和吗,哪怕是一点点?”

  “我担心自己会熔化了。”

  “别笑我呀。”

  “不,我说的是真话,我担心我会熔化在你的身旁。头顶上,德国人正在你我这个要塞上走来走去。你知道吗,他们要搞什么名堂:在杰列斯波里拱门附近清理场地。咱们这就起床吧,我上去瞧瞧。”

  “柯里亚,亲爱的,不要去。才一天,就才一天我没有为你担惊受怕。”

  “不,米拉,应当去。否则他们当真会以为自己已成了我们要塞的主人。”

  “这么说,我又要一秒钟一秒钟地等着,猜测你回来还是……”

  “我会回来的,我只是出去工作。要知道,当丈夫的,总是都出去工作的呀,对吗?我也一样。只不过我有这样的工作。”

  普鲁日尼科夫还没有走到上面就听到了发动机的咆哮声,感到了土地的颤动:拖拉机正在往杰列斯波里大门拖大口径的笨重武器。又是很多德国兵在那附近忙碌,起初,普鲁日尼科夫打算回来,不想冒险。由于德国兵只顾忙自己的事,所以他还是往远处废墟上爬去。在那里,他希望能遇上单个的巡逻兵,再多,此时他是无法对付的。

  前一次他去的地方是偏左面:那时他感兴趣的是穆哈维茨河湾的彼岸。但是现在他已不想那里了,因为这将意味着他跟米拉的分离——此时此刻,这种想法的本身就使他感到可怕。他拐向了右面,进到地下室里。穿过一排地下室就能潜到三拱门,而三拱门那里老是有德国人来来去去,正好可以教训他们,看看到底谁是这个要塞的主人。

  此刻他极其谨慎地往那里走,比撞到涅鲍加托夫枪口上的一次更为小心。他并不担心会在地下室里与德国兵遭遇,但是德国兵有可能就在头顶上走动,有可能听得见他的脚步声或者透过满是窟窿的顶盖看到他本人。他以跃进的方式穿过暴露的地段,而在晦暗的壁龛里则每次都呆上许久,仔细听听动静。

  正是在一个这样寂静而漆黑的壁龛里,他听见近处响起了脚步的拖沓声。有人无所顾忌地朝他走来,走得很慢,象老年人似地拖着两脚。普鲁日尼科夫全身紧张了起来,他悄然无声地打开了冲锋枪的保险,等待着来者走近。光线透过无数的窟窿和裂缝射进来,地下室里还算明亮。不一会儿,近处发出了沉痛的叹息声和哺哺自语声:“我冷啊。真冷。”

  普鲁日尼科夫确信,来者说的是纯粹的俄语,他正欲走出壁龛,忽听得那人唱起来了,唱得茫然而迟缓,孩子似的声调分外凄婉:

  瓦西卡——淡黄色的马,

  舒尔卡——浅栗色的马,

  万尼卡——黄色马,

  谢尼卡——栗色马……

  普鲁日尼科夫屏住了呼吸。这歌声渗透着一种可怕的、忧伤而又绝望的调子。陌生人反复哼着同一支歌,悲哀的声音拖得很长:

  瓦西卡——淡黄色的马,

  舒尔卡——浅栗色的马,

  万尼卡——黄色马,

  谢尼卡——栗色马……

  响起一阵砖屑散落的窸挲?声和深沉的喘气声,陌生的歌手蓦地从暗处拐到亮处,几乎就出现在普鲁日尼科夫身旁。普鲁日尼科夫认出了他,一眼就认出他是谁,尽管他蓬头垢面,沾满了红乎乎的砖灰。他认出了他,急忙迎上前去:

  “沃尔科夫?瓦西亚·沃尔科夫?”

  沃尔科夫沉默不语。他摇摇晃晃地站在他面前,疯狂的、直楞愣的眼睛呆滞地望着他。

  “沃尔科夫,你清醒一下!是我,普鲁日尼科夫!普鲁日尼科夫中尉!”

  舒尔卡——浅栗色的马……

  “瓦西亚,是我呀,是我!”

  瓦西卡——淡黄色的马……

  “你倒是清醒清醒呀,沃尔科夫,清醒一下!”普鲁日尼科夫抓住他的前胸,摇晃了几下,“是我,我,普鲁日尼科夫中尉,你的指挥员!”

  沃尔科夫疯狂的眼睛里霎时闪了一下领悟到某种事理的灵光。他怎么沦落到这里——在这些地下室里?他吃什么,在哪儿睡,怎么没撞上德国人?这一切只不过在普鲁日尼科夫脑际一闪,他问的是另一个问题:“当时你为什么走了,沃尔科夫?”

  问过之后他也就沉默了,因为不需要得到回答。沃尔科夫眼睛里的可怕的、无以名状的恐惧,就是这个问题的回答:沃尔科夫是由于害怕才逃走的,而这种本能的、不受意志控制的无限恐惧,对沃尔科夫来说,就是他——普鲁日尼科夫中尉本人带来的。

  “瓦西亚,你冷静一下。瓦西亚……”

  沃尔科夫突然使劲推了普鲁日尼科夫一把,一面发出惊惧的尖叫声,一面喘呼呼地从一条罅缝里迅速钻了出去,走向洒满阳光的穆哈维茨河岸。普鲁日尼科夫向后打了几个趔趄,背撞到墙上,摔倒了。当他爬起身来的时候,地下室里已不见沃尔科夫的身影。沃尔科夫已钻到外面去了,陶醉在阳光和自由里,不记得什么普鲁日尼科夫了。他又哼起了在他亢奋的神志里仅存的一支歌儿:

  瓦西卡一淡黄色的马,

  舒尔卡——浅栗色的马……

  普鲁日尼科夫向罅缝扑去,此时他甚至不是耳闻而是某种本能的第六感官感觉到敌人的皮靴声。他急忙靠在墙壁上,皮靴声就在头顶上咚咚直响。

  舒尔卡——浅栗色的马……

  “哈里特!楚留克①!”(注:①“哈里特!楚国克!”:德语音译,意思是“站住回来!”)

  万尼卡——黄色马……

  一声枪响,但比枪声更响的是沃尔科夫那孩子式的惨叫声。普鲁日尼科夫冒着纷纷掉落的砖块,急忙奔向一道缝隙,往外一瞧,发现三个人俯在倒下的、但还活着、还在呻吟的沃尔科夫身上,于是他扳动了枪机。

  他没有弄清,打中了没有,因为来不及看,他真希望是打中了!他顺着一排地下室猛跑,跳进一个内窗口,爬向邻近的废墟。不远处德国兵受惊地乱跑,地下室里响起了冲锋枪的突突声和轰隆隆的爆炸声。普鲁日尼科夫又逃走了,消遁在废墟里。在稍远处一个很深的弹坑里喘息片刻以后,他就象黄领蛇似地爬过了开阔地段,钻进了自己的洞口。

  他不想把遇到沃尔科夫的经过告诉米拉,那会使她难过。因此,他久久地——比通常更久地站在洞口底下,倾听头顶上的动静,并且等候自己完全清醒过来,——不是从废墟上的逃生之后、而是从这次相遇之后清醒过来。他回想起沃尔科夫最后的一线领悟到某种事理的灵光和充满了无限恐惧的目光。他明白了,沃尔科夫怕他——不是一般地怕人,而恰恰是怕他,怕普鲁日尼科夫中尉,——但他并没有感到自己有罪。他为这个死得如此愚蠢的小伙子感到惋惜,仅此而已。战争已教会他懂得了战争的逻辑。

  平静下来以后,普鲁日尼科夫沿着黑暗中的这条熟路俏悄地向小洞孔走去。他摸了摸洞孔,悄然无声地钻了进去,顿时一怔:前面,在灯光幽暗的掩蔽室里,姑娘以尖细的嗓音在轻轻地唱歌:

  迷人的眼睛,

  你们己把我迷住。

  你们有那么多活力,那么多柔情,

  你们有那么多安逸和热情……

  对他来说,这种沉思的、温柔的、姑娘的歌声,与适才在另一个地下室里听到的、那么悲剧式中断了的歌声相比,真有天壤之别。一种无从医治的隐痛突然使他的心紧缩了起来,他好不容易才抑制住自己,没有呻吟出声来。

  我要潜入深逮的海底,

  我要飞向云霄,

  我要把世上的一切都呈献给你——

  只是你要把我爱哟……

  此时此刻唱这首歌的人,是幸福的。是非常幸福的。正是这种发现使普鲁日尼科夫的心感到隐隐作痛。战争把一切都翻转了过来,就连他们的初恋也是如此。

  他小心翼翼地钻进了掩蔽室里,倚在墙上,把冲锋枪紧靠在自己身上,免得发出声响,打断歌声。他抑制着胸腔由于硝烟的刺激发出的呼呼声,倾听着歌儿,心中痛苦地渴望着什么,但是渴望什么,他不知道。后来他领悟到,他是想哭,于是也就微微一笑。泪水已经干涸。

  他毕竟把冲锋枪弄出了声音,米拉立刻停止了唱。他走向桌前,米拉温柔地向他张开双臂,整个身于贴向他——信赖地、温存地、稚气地。

  “我马上给你弄点吃的,”她向晦暗处的搁板走去,“你知道吗,这些可恶的硕鼠把所有的面包干都吃了。只剩下一点点。”

  “这支歌你是从哪儿学来的?”

  “是鲁维姆叔叔教我的:五一节时奖给他一台留声机和许多唱片。他是个杰出的小提琴家……”她笑了起来,“这我何必对你讲呢?你是了解鲁维姆叔叔的。”

  “了解?”

  “当然啦,你了解,”米拉拿来了吃的东西,正在往桌子上一样一样地摆。这是她所重视的一套仪式。“要不是有他,那我们俩一辈子也不会认识。永远不会相识,你能想象那是多么可怕吗?我的天哪,为什么幸福有时会有赖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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