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糖总会怀念在实验心理学研究所的日子,被试们永远不会向她提出奇怪的要求。他们总是安静地做着实验,渴望获得靠前的排名来换取下次场景选择时的优先权。她在造梦工程组内担任场景创意设计小组组长的职务,带领手下仅有的2名成员发散讨论每周的话题并聆听记录客户们的特殊需求。本周,上面分派下来的话题是“<。)#)))≦”。
“小糖,小糖!”她正在考虑是否应该把鱼装入盛满沙子的鱼缸中时,唐小塘推门进来,他身上缀满了绿色的荷叶。那不是制服,唐小糖心想,是亭亭的舞女的裙。
他说:“唐小糖米花糖,听前台说有一位客户现在要求见你,正在隔壁等。”
“好,稍等。”她在纸上草草写了几笔,决定还是把鱼装进去会比较好:“诺,本周话题创新在这里,上面审过后你们照着它编程就行了。”
唐小糖进到隔壁房间,只看见一对情侣在沙发上聊天,并没有人在等候谁。
“不好意思。”她一边开心地道歉,一边将房间再扫视了一遍。
“在这里。”在唐小糖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听见脚下传来清亮的声音。她低头寻找音源,发现沙发角落的阴影处站着一只白色兔子,雪白色的玩具兔子——唐小榶。
“小榶棣?”唐小糖压低声音惊呼。
“嗯,米花糖。”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唐小糖只问了这一个问题。她从一个随机过程中摇号抓取了几个汉字拼凑成一个疑问句,于是这段对话便被这么确定下来了。
半晌后,唐小榶:“嗯。”
唐小糖:“……”
再半晌后,唐小榶:“我请你喝茶。”说罢拽着唐小糖的裤腿向咖啡厅走去。
在另一个世界中,因为时差的关系,此时唐小糖刚进到隔壁房间,她只看见只看见一对情侣在沙发上聊天,并没有人在等候谁。她选择忽视这对电灯泡,继续搜寻第四个活人。
“在这里。”在唐小糖刚搜寻到一半时,突然听见脚下传来清亮的声音。她低头寻找音源,发现沙发角落的阴影处站着一只白色兔子,穿着破旧牛仔背带裤的玩具兔子——唐小榶。
“小榶棣!”唐小糖压低声音惊呼。
“嗯,米花糖。”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还有,你……”她努力寻找不太伤人的表达:“你不是应该不会动吗?不是,我是说你真的会说话?原来妈妈说的都是真的。”
唐小榶:“嗯。”
半晌后,唐小榶:“我请你喝茶。”说罢拽着唐小糖的裤角向咖啡厅走去。
在第三个世界中,因为时差的关系,此时唐小糖和第二个唐小糖同时走进房间。但她们没看见彼此,唐小糖三号只看见一对情侣在沙发上聊天,并没有人在等候谁。
“请问这里两分钟前有其他人吗?”她问那位皮肤黝黑的男人。
“现在还在,不过似乎不是人。”他指了指沙发角的阴影。
那里站着一只兔子,一只雪白色的毛绒小兔子,琥珀色的眼睛和许多年前唐小糖与她初次见面时一样动人——唐小榶。
唐小糖张了张嘴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弯下腰将她轻轻抱起,一人一兔朝咖啡厅走去。唐小糖意识到,自己此刻正深深爱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
☆、镜子(二)
春天是一年中最易引发鼻炎的季节。各个街区的工厂在熬过一个严冬后以更强的马力复苏,向人间吞吐黑雾;杜鹃花、虞美人和杏花的花粉与法国梧桐的排泄物一块被风混在空气中;昼夜起伏的气温使人无法正确拿捏是否应带上口罩。春天,这是最好的季节,也是最坏的季节,这是一个向过敏性鼻炎患者下达战书的季节。
故事开始在1985年北京的春天。1985年3月26日,李砚砚走进王府井的一家商场为自己挑选生日礼物。她裹着厚厚的夹棉外套,用围巾将口鼻牢牢包住。她走得很快,因为对她而言在春天中每多暴露一秒钟,就意味着多一分的危险。不错,李砚砚渴望在这场交锋中占得上风,她自打出生以来便一直保持着这样一份骄傲之心,只不过人们常常把这份骄傲理解为争强好胜罢了,但李砚砚自己却将其阐述为遗传自适者生存法则的生物本能。她从第一声啼哭开始变与世界维持着这种不温不火的竞争关系,到如今已经有27个年头了。在前20年间,她面临了许多艰巨得异乎寻常的挑战,她的许多同伴谢幕了,这里面包括她的家人,但她没有。最近几年,她参加挑战的次数明显减少了,但无论如何每年年初的春季她都会被拉入这样一个固定项目。
李砚砚是在今年才决定自己给自己选购生日礼物的,虽然她更希望这份礼物来自一个第三方。最开始,她抱着这样的幻想等待了3年,但没什么结果。她对于斗争的敏锐嗅觉却被这3年弄得迟钝许多,那时她在照镜子时常常发现,自己的鼻子似乎在这3年间变塌了些,她于是很肯定,她安逸的等待是一把大锉刀,一种会把鼻子渐渐磨平最后把人变成丑八怪的锉刀。但是,她熟谙欲擒故纵的道理,在暗中又耐心潜伏了两年,直到她觉得自己鼻子的形状扁平地让人难以忍受。在这种情况下,生日礼物已经成为了对她英勇奋战的自我鼓励。
她在商场中漫无目的地走着,将目光投在一排排货架上。她从一群五颜六色的衬衫中拽出一件棕褐色的,这是她喜欢的颜色。而后,她在出售背包的地方停下脚步,她一直希望能换一个单肩包,原来那个的底部破了一个小洞,而她恰恰没有打补丁的习惯,所以随着负载重量的增加,这个洞的口径也日益增大。但她依然放弃了此次购买计划,原因很简单:钱不够。接下来,一瓶面霜、一顶帽子、一条围巾被依次收入单肩包中。李砚砚此时仍没停止她的闲逛,她穿过被皮鞋簇拥的过道,与男装区擦肩而过,没有理会学习用品专区的售货员,直到听见耳畔传来一声清亮的呼喊:“李砚砚,你好呀!”
被突然叫到名字的李砚砚在轻微的颤栗后保持一贯淡定的神色转身。她面前是一整面玩具货架,上面摆满了做工参差不齐的熊、狗、猫和兔子,它们都一动不动地躺在原位上微笑着与她对望——除了货架左侧边缘的一只兔子。那是一只漂亮的兔子,脸上镶嵌着琥珀色的大眼睛,穿着恰好合身的牛仔背带裤,看得出来,她是一位普通工人在自己枯燥乏味的玩具制造生涯中的巅峰之作。兔子朝李砚砚挥了挥手,露出雪白色的小牙齿,兴奋地抖动身后的圆尾巴。
“唐小榶!!!”李砚砚发誓自己过去从没见过会像人一样活动的玩具,但她此刻却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件事,就好像是接受她长着两只眼睛而不是三只一样,虽然李砚砚也无法通过自己的眼睛的数出她长着几只眼睛,如果不借助镜子的话;她同时发誓自己过去从没见过这只兔子,但她也发誓她此刻自己正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她只觉得对这只兔子很熟悉,十分熟悉,仿佛她就是在她出生时被护士一刀剪断而没能带出来的另一个自己,或者说另一半灵魂。她曾因自己从没对谁感到十分亲近而自豪过,但此时,面对这只不住抖动的活泼兔子,她认为自己可以停止过去那种没有来由的自豪了。她感觉所有血液正涌向头顶,呼吸出现前所未有的困难,她的双脚因为缺血而僵在原地动弹不得。李砚砚第一次感到自己的生命是如此脆弱,她引以为豪的抗争防线在顷刻间破碎。接着她干了一件在这种情况下任何正常女人都会干的事:她哭了。暴雨将碎片冲得一干二净。
“唐小榶,小榶棣!”李砚砚突然跑向货架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她为她付出了余下的人民币,她照例用围巾裹好自己,这次也裹好了唐小榶。唐小榶将身体蜷缩在李砚砚怀里,将自己的心脏按在李砚砚那颗砰砰跳动的心上。她们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出了大楼。
回到家中,唐小榶极不情愿地从李砚砚身上爬下去,站在书桌上打量起这间狭小的卧室。她所站的书桌上深深浅浅地刻着几个她不认识的大字,那是李砚砚在前5此搬家过程中反复留下的。李砚砚在书桌前安置了一张椅子,椅子后面有一张单人木板床,床单下面垫着厚厚的棉絮。床的一旁是已经掉漆的五斗柜,另一边摆着两个重叠在一起的搪瓷面盆。天花板看得出已经经过多次粉刷,但仍露出斑驳的深灰色空洞。唐小榶猜测那一定是星星,而她此刻正遨游在浩瀚银河的中央。她从没见过星星,所以在对星星究竟应该是什么颜色这个问题上始终保持着与主流权威相左的见解。唐小榶便在这间小小的房间安顿下来了,或许对她而言,这就是整个宇宙。
李砚砚白天出门工作时唐小榶多数时候还没起床,这时李砚砚会在兔子毛乎乎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小心翼翼地收拾完毕出门。她最近工作起来总有些魂不守舍,领导发现了这个问题并反复找她谈过几次话。李砚砚对此感到颇为丧气、失望、苦恼,她不得不把这看成是人之将死的回光返照,因为她感到自己似乎越来越不在乎在交锋中拔得头筹了。整个4月她都没戴口罩,她以前的和刚买来的大围巾不翼而飞,她竟然会在旁晚散步时去公园闻新开出的海棠花。她现在平均一周会在工作中犯一个小错,平均两个月一个中等大小的错误。虽然在她所在的财务部门这依旧称得上是良好的业绩,但是李砚砚感到自己的生命中出现了污点,这个污点正在长大、扩散,就像癌细胞,正在一点点腐蚀她。她开始变得有些暴躁,但这份暴躁却总在每晚六点半自己推开房门的那一刹那消解得无影无踪。唐小榶会扑上来和她打招呼,将她换下的衣服理好放在床边,诱导她发泄出横梗在心里的焦躁和不安,偶尔插上一两句话。她说得最多的是“没四的”,每当这话被说出口时她总会前后摆动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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