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缭绕,如烟往事随之袅绕。老白睁着眼睛望向虚空。
“公子醒了?”梳着抓髻的女童将插有几束鲜花的羊脂瓶摆放在近窗的书桌上。
这一净洁芬香的斋室乃是京城名妓杨妙儿所有。老白已在这里躺了两天。
他并没有完全昏迷,却不愿睁眼看着污浊的世界,但最终仍不得不面对现实。
女童坐在斋室中央偏右的棋桌旁,嘴里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兴奋地说:“你知不知道,那个叫做崔彻的进士在小润姐姐的腿上题了四句诗,慈恩塔下新泥壁,滑腻光华玉不如,何事博陵崔四十,金陵腿上逞欧书。外面许多人传颂这件事呢,真羡慕小润姐姐。”
望着童稚未除却对风月韵事津津乐道的女童,老白不由得苦笑,人啊,在什么样的环境下便会有什么样的变化,他若是出生在平凡人家,必定不会是如今的老白。
“还有啊,那个不争气的光远这次终于考中了。他那副机灵样真是人见人爱,怪不得莱儿姐姐会认为他能够一战而取进士桂冠,可惜他被夸的翘了尾巴,害得莱儿姐姐也被人嘲笑。如今总算出了这口气。”
老白叹气,半倚在墙头,想要说话,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一手掩口一手用力捶打胸膛,身子弯的像一只虾,不可遏止的咳嗽的余音就像破败而久不使用的风箱发出的哀鸣。
女童皱着眉不悦地看着,并不打算近前。
殷红的血自老白的指掌流淌下来,荷绿色的锦被上顿时现出斑斑点点的褐色。
“你这人好没道理!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斋室!”女童恼怒起来,掐着腰仰着脸,恶狠狠地斥责老白,“在这里摆放睡床都是对佛祖的亵渎,看在小姐的面上我就忍了,没料到你这个不识好歹不懂人情的家伙竟然呕血在这里!是可忍孰不可忍!”
听她一番义正词严的谴责,老白很想大笑,可惜嘴角刚牵动了一下,便连喷三口血。
被眼前恐怖的情形吓坏了的女童尖叫一声转身就跑,跑出去很远才想起呼救。
凝视着掌心一汪发绿的血,老白仿佛看到了那一张张决绝的面孔。只因为他的身上流淌着大雍帝国皇族的血,所以,他们甘愿为他牺牲,这算什么道理?真是“好没道理”。但若没有他们的牺牲,这世上哪里还会有他这么个人?昏沉沉之际,他又想起了两天前的事情。
御花园里猛然记起被封锁的往事,老白心神乱了那么一瞬。只有一瞬,因为他随即记起了自身目下的危急处境。但这一瞬却已足够女皇将玄冥真气注入他的经脉。
女皇修炼过后土真气,所以能够以帝王之威君临天下。没有人敢指出她最早修炼的乃是用于偷袭暗算的玄冥真气这一事实。老白却早有所料,几日来专门修习曦和真气。以光明而热烈的曦和真气围剿进袭的玄冥真气,初时有奇效,但效果并不持久,这时辅以九阳神功和长生诀,端正刚猛与清虚绵长兼济,方能将玄冥真气炼化,却极为耗时。
为了出其不意地除掉老白,女皇不惜在群臣环卫的情况下奏响扰人心志的观音净世咒,将人心底隐藏最深的罪恶恶狠狠地挖扒出来。老白虽然有不堪回首的往事,但他受过专门的训练,必要时连自身的存在都能够忘记,自然不会轻易被净世咒击倒。但那些大臣们就遭殃了。兵部尚书突然搬起座椅凶狠无比地猛击自己的脑壳,顿时头破血流。侍卫们将他强行扭住,他嘶喊道:“为臣也是逼不得已啊!如若为臣不杀掉那几个村子的百姓,曹国舅就会将为臣抛妻弃子迎娶郡主的事情公布天下啊!”户部侍郎以头触地,血流满面,他哭诉道:“一念之差,一念之差啊,当年若不是受奸猾的胥吏胁迫,黄河赈灾饷银就不会被侵吞大半,也就没有数万灾民被活活饿死的惨剧了,为臣该死啊!”刑部尚书哈哈大笑,笑得几乎背过气去也不停止,他手指着女皇:“你,指使我杀害了多少忠义之士,多少含冤莫白的无辜官员?那其中有我的师友也有我的亲人啊!若不是贪恋权位贪生怕死,我何以变成禽兽不如的混蛋!今天我就将我这颗变得又黑又臭的心挖出来交给你,从此以后,你我再瓜葛!”说完五指并拢猛插胸膛,胸骨断裂,跳动的心脏被硬生取出。无论太监、宫女还是文武大臣、殿前侍卫全都失声惊呼,而刑部尚书却虽死不倒,僵立在那里一动不动,让人更觉毛骨悚然。——幸或不幸的是,其他原本也打算痛悔前非的人反而因此得救,骇人听闻的血腥事件将他们从筝声构造的魔幻境界里拉了出来。
铁石心肠的女皇丝毫不为朝廷大员考虑,见老白脸上红黑青白四色周转不息,手下越发紧凑起来。侍卫统领姚期挥手命令属下将朝臣驱走,并动用女皇特赐金牌调来百余名全都用豆子塞住耳朵的神箭手,这才避免了更荒谬的事情发生。
姚期不明白的是,女皇对她做过的所有事情都能泰然处之心安理得吗?他虽然不敢露出半丝疑惑,心中却始终存有疑问。他自小衣食无忧诸事顺遂,不必在浮华喧嚣蚁奔蝇聚的尘世上苦苦挣扎,不必违背良知与信念去做鸡鸣狗盗劫掠杀戮的勾当,而他幼时病弱好静心思细腻,很容易满足,又富有同情心,所以一直是京城上层社会的道德楷模。即便如此,他也曾年少气盛与人争风吃醋,私斗不过便依仗权势将人殴致重伤险些丧命,后来他师傅出手才让将人救活。这件事让他着实懊悔了一阵子。女皇呢?她出身平民家庭,选秀入宫,因不能交纳搜索排名费,又不肯讨好变态的蔡公公,被发放到御厨房作杂役,不幸地爱上一名侍卫,结果差点被活活打死,后来不知怎么就开始受到太子的青睐,无论任何人阻挠都坚持将她留在身边,二十年后,她得到了天下,将皇族屠戮一光,再三十年后,她要将据说与她有血缘关系的最后一名皇族后裔亲手了结,五十多年的风风雨雨,难道真的不曾有过一丝的后悔吗?
魔王舍利不愧是天下第一宝,虽然只有黄豆大小,内里却分了不知多少层,老白曾以为自己可以在一个月内将之完全炼化,却发现那只是让舍利与他的身体发生更加紧密地联系,从而将威震江湖的几种功法传授于他,真正炼化舍利还不知要花费多少年的时光。但仅这第一层的功法就足以让他傲视当今江湖。那个曾让他心中悸动的老不思若是现在与他决斗,必定讨不了好。
凭着魔王舍利的帮助,老白终于将玄冥真气收束并压入舍利内,解除了危机。然而,他受到筝声影响心中早已魔障丛生,就在他以为大功告成可以起身闯出皇宫的时候突然沮丧起来。
就算能够逃出皇宫,天下之大,哪里是他容身之处?
纵然能够容身,又将会带给他人多少灾难祸患?
即便这些全然不予理会,他逃出去以后又将做些什么呢?毫无目标地混日子吗?那样活着,何如早些死去?既然无所求,为何还要活着?他的身上沾满了为他、因他而牺牲的鲜血。他是有罪的啊。
幸亏最后关头魔王舍利发出了一线冰凉的气息,否则老白便会在这种沮丧抑郁的状态中将自己一掌劈死。他不能让那些人的鲜血白流。他要活下去,并且会活得有意义,活得对得起为他死去的那些忠义良善的可爱的人。罪,过,他都将一力承担。
老白的顽强显然出乎女皇的预料。她微微笑道:“不愧是我的外孙,好得很呢。”
筝声构筑的力形成一道道无形的蛛网,能够将人粘住的一面朝向老白,女皇取出怀中的金铃轻轻摇动起来,蛛网便开始收缩,将老白困在核心。
啸声陡起,那些神箭手纷纷掩住耳朵拼命嘶吼。蛛网的力量全面反转,就算是耳中塞豆,也不能不闻雷霆之怒。姚期重重地哼了一声,将耳中压力卸去,腰间螣蛇剑仿佛不甘受到挑衅而嗡嗡鸣响,随即在他浑身劲力作用下弹起,流星一样奔向老白。
庄子击缶,蝴蝶振翅,周公解梦,项庄舞剑,四种截然不同的剑法瞬间出现在老白手中,流星也有些迷惑,仿佛遁入梦幻世界,不知何处是真,何处是幻,脚步慢了下来。
但老白手中无剑。手中无剑,心中有剑。心中有剑,天下万物皆是剑。啸声可化利剑!
成功击败女皇诡计并遏住号称朝廷第三高手的侍卫统领倾力一击,老白不是不得意的。他耸身跃起,打算趁此良机冲出皇宫。他人在半空,辨明方位燕子三抄水般踏着微薄的空气滑翔、略降、转升、滑翔、略降、转升、滑翔、略降、转升,真气流转之下脚下空气仿佛变成了坚实的路面。
他已经出了御花园,出了内宫围墙,但真气涣散,他将不得不落下卸去浑身筋肉承受的压力。就在浙将然未然的刹那,他突然又一阵心痛。
不是那种良心、同情心、自怜心的痛,而是那颗跳动着将血液泵进泵出的心在痛。
苗疆万毒噬心蛊,择人心而食,不死不休,无尽无止。
暴怒下的老白恨不得将心掏出,将那蛊虫碾为齑粉。
差一点,只差一点点,若不是林公公及时赶到,他真的会将心掏出。女皇利用他战胜沮丧抑郁内疚自责的精神力量将狂躁毁灭的冲动暗藏在他的身体里,当他即将脱险的时候蛊虫破壳而出,那种彻心之痛必定激怒他,让他将自己毁灭。
林公公是当初介绍还是小宫女的女皇进入魔教的魔教光明使者之一。他如今只有一只眼睛还能够看见东西,却也不会持续太久,所以他想在有生之年再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哪怕这件事会让他身首异处,会让他被人剥皮抽筋锉骨扬灰,他也毫不在乎。
在他的带领下,老白绕开了女皇早就安排好的埋伏。
然而,女皇及时发现了他们的行踪,一场围杀迅即展开。
见老白总是不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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