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勖立马拍板,批准了。
入城将士们听到这件事,心中都是百感交集,但可以肯定的是,没有一样是好感。
这样天下平定后,李家班的阵容也已经大备,于是,李存勖搜集各种民间散佚唱本,整合各地的唱腔,排演新戏,档期排得非常紧密。
李存勖一族是沙陀人。沙陀人是西突厥的一个分支。古时的北方民族上层都是非常重视歌舞、喜欢听戏的,从后来元曲、元杂剧的兴盛,可见一斑。李存勖是一个戏痴,加上能够与当时最好的艺人同台,比拼才艺和演技,更是日夜钻研这些东西,而不能自拔了——须知,这一门的造诣,必得勤学苦练,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早晨吊嗓子,晚上背念白,还惟恐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伶官传》记载,在“李家班”里与皇帝齐名的大腕,还有敬新磨、景进、史彦琼、郭门高几位。
欧阳修的“秀才说到兵”(2)
李存勖忘了,他还有一个身份,是皇帝。
他从戏里出不来了,军国大事,都在排练空当,与这些名角商量计议,然后拍板。
在上面提到的名角之中,只有敬新磨是一个大隐隐于朝的正直之士,颇有些东方朔的风范。一次,庄宗与众伶在宫里排戏,入戏太深,忽然大喊:“李天下,李天下何在?”敬新磨上去就给他一记耳光,庄宗被打愣了。众人大惊,赶紧把敬新磨按住,问他:“你怎么敢打皇上?”
敬新磨不紧不慢地说:叫李天下的,天下只有您一个,您怎么还能喊别人呢?
庄宗听了,转怒为喜,大加赏赐。
还有很多类似的例子,都是敬新磨在用这种特殊的方式劝谏庄宗,不可忘掉了自己的身份的。
至于另几位,除了利用自己接近皇帝的特殊位置为非作歹之外,便没有其他事迹了。
而李存勖本人,正是死于兼任皇家卫队司令的伶官郭门高发动的武装叛乱。
李存勖可能至死也不明白:治理天下和登台唱戏怎么就成了一对矛盾。
其实,从李存勖乃至朱温、石敬瑭、刘知远这些军阀身上,都可以看出他们根本没有能够君临天下的潜质。他们以为武装占领就等于是治理了,也丝毫没有天授君权的威仪和改善制度的意识。当时的军阀,一战胜即称帝,一战败即逃亡,跟后来的北洋军阀颇为神似,直到后周郭威、柴荣两代,才有了点“朝廷”的意思。
换而言之,欧阳修把“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这样的历史教训,落实在一个武夫的头上,显然有些小题大做的味道——那个时代的大小军阀数以百计,每一位从发迹到败灭的轨迹,把《伶官传序》里的教训加上,都似无不可。
这样的“教训”,其实只是大言欺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无用高调。
下面,扑就翻开这部一度被宋朝和金朝的亡国之君们奉为圭臬的《新五代史》。
欧阳修的《新五代史》是怎样一部史
除了编纂《新五代史》,欧阳修还先期奉旨与宋祁合纂了《新唐书》。五代后晋时赵莹编纂的《旧唐书》,以史料为主,缺乏剪裁与提炼,到宋仁宗朝,遂有开史馆重纂唐代史书之议,此任即落实在欧阳修与宋祁身上。欧、宋的《新唐书》侧重褒贬,主题先行,有任意切割舍弃实录之嫌,所以,后世只好把两本“唐书”参照使用。
而《新五代史》是欧阳修私纂的,提笔时间在《新唐书》之前,原名叫做《五代史记》。欧阳修之所以要私纂,是因为北宋开国,即由薛居正牵头修纂了官方的《五代史》(欧书出后,该书被改称《旧五代史》)。不过,欧阳修的史观与《旧五代史》不同,他对旧史不满,所以,在这部生前由他私纂,死后由家人进献的《新五代史》中,对五代的历史做了颠覆旧史的解读。
比如,冯道在五代时五朝为官,号称“不倒翁”。旧史给他单独在《周书》里列传,对他评价尚可:“道之履行,郁有古人之风;道之宇量,深得大臣之礼。然而事四朝,相六帝,可得为忠乎!夫一女二夫,人之不幸,况于再三者哉!”这个评价,强调了将冯道为时势所迫的实际情况,是比较客观的,是史家的标准观点。而欧阳修在新史中却对冯道极力贬损,认为他没有人臣之伦、廉耻之心,称“予读冯道《长乐老叙》,见其自述以为荣,其可谓无廉耻者矣。”这就是作家的角度。试想,如果五代时每一朝灭亡,其朝中的士人就全部自杀或归隐,那么,五朝更替之后,到宋朝还能留下读书种子吗?天下百姓又由谁来治理呢?
再如,旧史载有五代的典章制度。欧阳修纂新史,则认为五代是乱世,没有什么制度可以借鉴,于是全部删除。其实,宋代的典章制度,有很多地方参照了五代的东西,或者借鉴了那时的教训。将其一概摒弃,等于腰斩了从唐到宋之间的沿革过程,有违史德。欧阳修的《梁太祖论》,称自己承认梁太祖朱温的朝代是正统,不是向着他,而是为了昭彰其罪恶的事实——欧阳修能受得了朱温这样的恶棍而加以实录,就不能忍受五代时的制度而加以实录吗?
又如,旧史把五个朝代分开记述,而新史却把它们打成一片,并将人物分门别类,归纳成若干类传。如,《一行传》记载有节操的人,《伶官传》记载因为戏唱得好而做官的人,《义儿传》记载因为做人养子而建立事业的人(唐末晋王李克用选择武士如李嗣源、李嗣昭、李存孝等为养子,任为将校,号称“义儿军”),《宦者传》记载宦官阉竖在五代的情况等。这是新史比旧史更科学严密的地方。 txt小说上传分享
欧阳修的“秀才说到兵”(3)
客观地说,《新唐书》并不是实录,而是根据北宋高层的需要弄出来的一部“君子小人斗争史”。《旧唐书》里很多真实的细节,到欧、宋这里全部被过滤掉了。比如,“旧唐”记载魏征善于“纵横术”,而“新唐”为了表现魏征只是愚忠的孤臣,没有处世技巧的成分,干脆把这点删去——欧阳修的思辨方向,确实与孔子相类,都主张把片面的历史事实,作为自己政治主张的图解,不能佐证自己观点的,则“弃之不著”。
关键是,这样写出来的史书,不是治病的良药,而是兴奋剂,是摇头丸。
其实,欧阳修的见识并不深湛,而其言辞又因文章之利流行当时。他的东西好读,但是不可用。
《新五代史》表现了谁的教训
《旧唐书》和《旧五代史》,都是有严重瑕疵的史书,其突出表现,就是过于注重史料,而没有找出这两个时代的内在规律,不能解释唐朝由治到乱,和五代迟迟不能重建帝国朝仪的历史教训。
《新唐书》和《新五代史》都是应该修的,欧阳修等也注意到了旧史的问题所在。但是,他们想把《春秋》的路子放在这两部史书上,以“大义”“王道”为出发点去解读纷繁复杂的帝国时代,结论必然是表层的,主观的,唱高调的,理想化的。
比如,薛居正说五代的纷至而亡是“天命”使然,而欧阳修却说“不对”,他们的灭亡不是天命,而在“人事”。但,那“人事”又是什么呢?他也说不清楚,只能就事论事。
熟读《新唐书》《新五代史》的宋神宗锐意改革,一味冒进。但是,当他向王安石推荐《新五代史》的时候,王安石很不客气地说:我没有细看这部书,我一翻开,看到满纸“呜呼”,就搁下了。言外之意是:这书里边的高调,并不实用。
在欧阳修这样的“准史家”看来,做君主的,只要按时上朝、穿点粗布衣服、吃点粗粮、不看戏、不打猎、不过多赏赐后宫、不给太监好脸色、不时关心一下民间疾苦、案子涉及权贵的时候不偏袒他们;做臣子的,只要敢说话、不怕死、不贪污、不拍脑门、心里想着皇上,这就够了。
那么,天下就没有治不好的。
可是,他们没有想到,这一切都是表象。作表面文章而不肯改革根本,结果就是一代一代重蹈同样的教训。到清朝时,道光皇帝的勤政节俭,不逊于雍正,国家不是照样败落下去了吗?
司马光与王安石是政敌,但也不满意《新唐书》《新五代史》。他作《资治通鉴》,是专门给皇上看的政治分析史,里边采用的材料,以《旧唐书》《旧五代史》为准。
但,《资治通鉴》出来的时候,北宋的大厦已经失去了重心。宋朝人从建立典章制度,到帝王的执政风格,一味与唐、五代反其道而行之,他们干什么,我们就不干什么。
于是,宋朝没有藩镇割据、宦官专权,却亡于外敌入侵、奸相用事。
中国士大夫史家的见识,长时间停留在一念兴邦、一念亡国的层面上,这篇《伶官传序》就是如此。后来都到明朝了,方孝孺写《深虑论》也还是未能跳出这个浅表的小圈子。
一个不能正视历史的朝代,能有什么进步,更遑论作为?宋朝褒贬唐人,却始终不能比唐人有出息,正是因为这个。现代人研究唐史,也多采“旧唐”,而在比较唐宋两朝的时候,则拿出“新唐”,就是因为宋人是五十步笑百步。从他们“总结唐朝教训”的思维方式里,后人能够看出很多宋朝人积贫累弱的自身原因。
所以,一代代皇帝与大臣,把这样的教训死记硬背,最终也不能有《大宪章》这样的东西出来。那么,国体的嬗变和现代化的开启,就永远不可能来临。北宋那么多的高人大士,明争暗斗了一百多年,始终没有能够拿出一点可以延兴国祚的章程来,始终受辱于他们眼中的“鞑虏”,最终更沦亡于自己的“蟋蟀宰相”。这,不是必然的吗?
欧阳修作这部《新五代史》,开始是想继承《春秋》的精神,以笔为旗,褒贬古人,达到“令乱臣贼子惧”的效果,其中论赞的成分非常多,因此,王安石说他“满纸呜呼”——欧阳修很自然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