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劫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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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劫录- 第1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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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父亲的话,我不敢反驳,也无从反驳起,只好唯唯罢了。我不期望父亲会喜欢他的儿媳妇,但求不冷言相向,一家人保持表面的融洽就好。不过我们一家人还能存活多久呢?现在想这些是否太过无意义了?向无人处,我也只余苦笑而已。

渡过潼河以后,我们依旧走小路折向东南,前往朗山。若要逃往高航,朗山是必经之路,我大可以先把父亲送上山去,然后再南下高航城——不过仔细想想,连云潼县令都已经接到了获筇的命令,高航真的还肯归附于我吗?丈人在成寿做了多年太守,恩威并加郡内,而我本人对成寿郡,对高航城,又有什么影响力?郡兵们真的会因为数年前的丈人之恩,而肯跟从我以对抗整个天下么?

或许,我也和父亲一起上朗山去请求庇护才是正道。如果由朗山真人们监视我,许诺我只炼气修道,从此与俗事无缘,或许获筇会相信吧,或许他会放我一条生路吧。以己度人,如果可以确定对手永远无法东山再起,我是不会再痛下杀手的。当然,获筇之心,不似我心,然而我终究是大司马大将军,执政数年,即便恶贯满盈,骤然杀之也会引起朝野动荡,若能和平解决问题那是最好不过了。这和“正纲”不同,获筇没有明打旗号讨伐于我,而是发动政变,宫廷政变终非正道,如果害怕史笔异言,获筇很可能会留下我的残生。

我出身朗山秩宇宫,如果没有种种前事,未被开革,九德真人是一定会愿意收留和庇护我的。然而时至今日,我还有这个机会么?真人会愿意为了我而和获筇谈判,并且为我做保么?思前想后,我仍然只觉前途茫茫,如墮五里雾中。

第二天夜晚,我们宿在野外。因为小舟无法容纳大车,渡河的时候就被迫把马车放弃了,一路披荆斩棘地走来,妻子和雪念都已经累坏了,靠着大树倒头便睡。趁着这个机会,父亲把我叫到一边,密谈了好一会儿。

我并不知道父亲要对我说些什么,只见他嗫嚅了半晌,终于长叹一声,低声道:“你我重逢,都是那玉笄之功呀。先师静笃真人相赠玉笄的时候,就曾经说过:‘此物功不在辟妖,而在照耀前途,可不墮人世万劫。’”

他停顿了一下,终于象是下定决心似的,又说:“其实先师并不仅仅赠我玉笄,他随同玉笄还送了我一样东西,那就是……那就是你……”

我不知道父亲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感觉茫然无措。大概是亲口吐出了关键所在,父亲的神情变得轻松了一些,万事开头难,而既然已经开了头,他就一口气把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和盘托出,我越听,脸色越是发青。

那是在益宗元炅皇帝显道瑞至七年秋,西北强蛮突然大举南侵,破中野,陷永泰,甚至一直杀到大成的郊外。世间有情之物,就史料记载的共有三种,就是我们的先祖、犬人,以及茹人。犬人相貌丑陋,凶残无谋一同于犬,中原的犬人早就被尽数剿灭了,可能在某些密林中还有数十户存留吧,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传说在大荒之野南方有一个小小的犬人国,但那也只是传说而已,无可查考。

茹人也曾一度被称为奴人,威朝前中期都作为我们祖先的奴隶而遭受压榨,但到了威朝后期,祖先们和茹人的通婚变得越来越是频繁——终究他们除了肤色惨白,发作银灰外,并无异样——最终北伯渝晏宣布解放包括茹人在内的一切奴隶。渝晏征服了大半个中原,几乎代威而兴,从此茹人就混杂入祖先之中,江河汇为一体了。

这是传统的说法,其实深究起来,现在大成境内任何一个人都可能带有古老茹人的血统,以“茹人”和“祖先”来区分两个源头,实在是很不恰当的。然而在渝晏解放茹人的时候,就有相当数量的士大夫表示反对,其后种族融合成为主流,这些顽固的保守者起而作乱,被各诸侯国驱逐后逃往西北蛮荒之地,就变成了现在的所谓“强蛮”。

其实就强蛮眼中看来,我们这些具有茹人血统的家伙,才是真正的野蛮人吧。然而九德真人曾经这样教诲过我:“不识恕道者不明天道,不明天道者不得中原而居,不得中原而居者无礼无耻,安于化外,非蛮而何?”

本朝建立以后,强蛮频繁地南下侵扰,大概想要夺回祖先的土地,恢复祖先的荣誉吧,但他们终究因为悖逆天道而不得中原而居。益宗元炅皇帝显道瑞至七年九月,那一次强蛮入侵,深入最远,杀戮最多,据说共计堕毁十七城邑,烧残三百二十村落,掳走两万余人为奴。等到强蛮终于被击退后,永泰、中野二郡白骨遍地,百里无炊,因此生出了很多妖物来。

五山真人们带着他们得意的弟子分道进入两郡,一方面协助朝廷聚拢离散,一方面剿灭各地的妖物。那时候,父亲还很年轻,跟随着他的师父——沌山清明宫前主持静笃真人——来到了泯河北岸,同行的还有十多位沌、邱两山的炼气师,以及邱山嚣宙宫主持,也是现在执天下炼气士牛耳的广宗真人。

泯河发源于西北苦寒之地,在中野郡东南汇入潼河。泯河北岸,其实已经不属于我朝管辖了,乃是强蛮游牧之地,不过据说很多妖物都发源在彼,所以真人们越界前往剿除。

泯北一大片树林,林中常有魍魉出没。所谓魍魉,乃是一种妖物,来源不详,有说是自然所生之怪,也有说是草木之精,据传其外表如同三岁小儿,但是瞳仁通红、两耳尖尖,叫声凄厉,闻者必为所惑,自动送上门去被吃掉。静笃真人、广宗真人等一行进入那片树林,一举剿灭了三十多只魍魉,同时也发现了……发现了我……

我那时候应该是两、三岁吧,不知所来,奇怪地置身于魍魉群中。说真的,正在剿灭一群状如三岁小儿般妖物的时候,谁会注意到其中独有一个耳朵不尖,眼睛也不红呢?按父亲的说法:“是天定之缘。”他竟然在咒法将要轰碎我小小脑壳的一瞬间,突然心有所感,硬生生地移开了手掌,留下我一条小命。

“是被魍魉诱来,还没来得及吃的小儿么?”有人这样问,但是没有谁能够给他确实的回答。因为我当时神智清明,并且身上无衣——凡被魍魉诱来的人,无一例外如堕梦中,并且魍魉也没有先扒衣服再吃人的习惯。最奇怪的,是我并不会或者是不肯讲话,照理说两三岁大的孩子,再愚笨也总该会说几个词汇吧,我既然不说话,就连判断究竟是中原人还是强蛮的小孩都不可得了。

当时父亲想到一种奇怪的可能性,一边说,一边自己打着哆嗦:“难道是被魍魉所养育的婴儿?”同行者大都嘲笑父亲异想天开,但是广宗真人却严肃地说:“天下之大,何奇不有?魍魉虽性食人,而豺狼亦无人性,古籍有载豺狼育成|人子者,焉知魍魉不能?”

静笃真人也点头,并且补充说:“有情无情之物生焉,皆合于道,本无高下之分。以其害人,而我人也,故剿杀之,非我独贵而彼贱,非我独善而彼恶也。彼既非恶,何善而不可行?”

有人建议说,既然是魍魉养大的孩子,恐已浸润了妖性,不如杀死算了。两位真人却都摇头,父亲也下不去手。商量着把我抱到人世,找个无儿的家庭托付了吧,又怕来历如此奇特的孩子,不会有人肯收留。最后静笃真人对父亲说:“闻汝有二女而无儿,弦已断而不欲再续,既然如此,不如你把孩子领回去吧。”

父亲还在犹豫,广宗真人却主动把小小的我抱了起来,送到父亲的怀中,并且说了一句很莫测高深的话:“此子尚幼,而有非常人所历,料其天命亦非常人所知也。我算得天地之劫,在此子身上……”

第六十一章 迷障

古诗云:我生天地间,逆旅羁一宿,春尽更飞花,迷离障眼目。

多么离奇的往事,多么令人哭笑不得的往事,我竟然是从魍魉群里被捡回来的。说我并非父亲亲生,这点虽出意外,但似乎早有预感似的,并未能对我造成太大的冲击,然而魍魉群……我没有见过那种可怕的小怪物,我也不希望见到,但没有想到我的人生竟然会和它们联系在一起……

听了父亲的话,我一言不发,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心头涌上千万思绪,脑中却又似乎一片混沌,什么都没有想。父亲用双手捧住我的面颊,深深地凝望着我的眼睛,缓缓说道:“此是天定之缘,汝虽无我血,却是我子。我所以把这些尘封的往事告诉你,是想让你知道,你有人所不知的天命在身,即便走到穷途末路,也不要轻生,千万不要轻生。”

我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原来父亲是怕我会想到死,所以才把这些本无必要告诉我的事情告诉我的么?但是分别数年,我早就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儿子了,我并不惧怕死亡,但并不会特意去轻生。死是自然,无所可惧,生也是自然,又何必急于抛弃呢?人莫不有生,也莫不有死,死而强求其生,是逆,生而强求其死,一样也是逆。其实既然死都不怕,还怕悖逆天道么?只是在这种情况下,强要悖逆天道,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我会想到死亡,但不会想到自己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别说我留恋人世,留恋妻子,就算生无可恋,死也并没有什么吸引我的地方。生固然是苦,然而谁又知道死是不是苦呢?

只是,我究竟是因何而生?真如广宗真人所说,是背负着非常人所知的天命么?如果要说天命,那我的天命大概就是无谋地追求改制,从而很可能加速大成王朝的覆亡吧。其实一朝之兴亡,和一人之生死,对于苍茫宇宙来说,又算得了什么?死者已矣,别有生者,一朝覆亡,一朝继兴,加速了大成王朝的灭亡,真的是我天命所在么?

我不相信。

然而我究竟因何而生?我究竟所从何来?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王朝的子民还是强蛮的后裔。不过正如九德真人所说:“不识恕道者不明天道。”又如静笃真人所说:“有情无情之物生焉,皆合于道,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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