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五信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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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五信箱- 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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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可啊,你这张嘴哟!”尹心玥被她逗得连连发笑:“连八哥都比不过了。”

“啊?八哥?!阿姨,”秦可可打蛇粘棍上,苦起脸来说:“人家刚才还表扬您漂亮,就算您讨厌我,也别拿那么丑的鸟来打比方嘛,呜呜,我要自卑死啦。”

“哈哈,阿姨怎么会讨厌你,”尹心玥笑得微喘,摆摆手示意许延没事,拍着秦可可的手说:“还是女孩子贴心呐,有你陪着解闷,阿姨高兴还来不及呢。”

许延低下头,前方两个女人的舒缓谈笑,竟仿佛自成一个完满的世界。曾几何时,自己多么渴望,能够这样随意地与母亲说一说,聊一聊,哪怕只言片语,一个温暖的微笑,也将是时日更迭里,值得珍藏的快慰。然那个殷切的念想,最终磨灭在不耐的背影后,遗落在无尽的等待中,至今早已,逝水无痕……

他慢慢推着轮椅往前走,无声地吸了口气。昨晚秦可可的话,一直回荡在耳边。不是不想多陪尹心玥,可这些年的隔膜,年深日久的积习……纵使现在对面而坐,母子俩人也再无法轻松地交谈,冷场,无穷无尽的冷场,令人扼腕憾恨。习惯的力量何等惊人,心的藩篱,怕是这世上最牢不可破的固防吧?即使——怀着爱……

“我来推吧,”正胡思乱想着,封毅轻拍了下他的肩:“你歇会儿。”

“嗯……”许延笑笑,正打算松手,封毅的手机就响了:“你先接电话吧。”

“好。”封毅掏出电话,眼神一凝,随即落后几步。

许延的心莫名急跳起来,身后几米空旷的距离,仿佛蓦然生成一股无形的压力,那是种异样不安的预感,包藏着某个意料之外、又必然如此的困厄……他轻轻转回头去,封毅的脸色竟已冷肃如冰。

悠悠天地间

老天爷是公平的,只要肯拼搏,必将有收获。这是老人家常说的一句话,一个彻头彻尾却传诵千古的励志谎言。种块稻子都可能遇上天灾虫患,何况波谲云诡的人生呢?事实是,很多时候,奋力求成、不懈进取,结果往往失去的更多。

两千年初,政府出台一系列政策托市、救市,银根松动,税收减免,首付降低,鼓励百姓购房消费。在这一大背景下,中国楼市以始料不及的速度全面反弹、快速升温,终于走出九十年代中期的低谷。

二〇〇二年,房价上涨速度远超大多数人预期,投资客不断涌入,在许多一线城市,囤房炒楼成为风潮。一些不良开发商,为迅速拉高销量,回笼资金,制造楼盘热销假象,利用居民急于炒房牟利的投机心理,私下协议虚高楼价,再以折扣方式返还虚增款项,使炒房者可从银行贷出百分百房款,零首付购房成为可能。

上述多种因素叠加,推动房价一路飙升,不断刷新历史高位,远超经济发展水平和大多数居民的承受能力,楼市迅速畸变为类期货市场,脱离真实的民生需求状况,泡沫迹象显现。

为确保普通购房者的合法利益,营造透明商品房消费环境;,维护房地产市场健康发展。二〇〇三年底,政府出台相应政策干预,遏止过火投机炒房行为,银行放贷迅速收紧,个人购房优惠取消。与此同时,一手房成交量显著下滑,房价相应暴跌,楼市回归理性,恐慌开始蔓延……

这世上想不到的事情太多了,所以才会有放弃,才会有坚持。可是,并不是所有的坚持都值得赞赏,也不是所有的放弃都没有价值。

走出牢狱之灾的阴影后,萧齐很想坚持,想重建生活的美好。这种坚持一度狂热而迫切,也带来过短暂的成功,这越发坚定了他淘金的信心。却无奈时运不济,成功只向他挥了挥手,就不带一丝云彩地远走。零三年末,做生意,生意失败,进楼市,楼市崩盘。一个接一个沉重打击接踵而来。

介绍他向同一个开发商零首付购楼的生意伙伴,不过早出手半个月,就赚翻了天。可跟风而去的他呢,手中原价一千万的楼盘,遭逢政策突变,一套也卖不出去。眼看着市值暴跌三成却束手无策,加上虚增的二百万贷款,三个月苦守,换来五百万巨债。

萧齐最终选择了放弃,在举国欢度黄金周的喜庆声浪中,咬牙闭眼,义无反顾地投入了温暖的永定河。对他来说,彻底放弃,是最正确的选择。在失去意识以前,他微笑着想,他的那些可笑的坚持,破灭的梦想,这无稽的一切,都将随着生命的停止而告终。至少,不会累及他人。

然他始料不及的是,命运竟然用又一个玩笑,无情粉碎了他最后的奢望,他最终被过路的行人救起,求死无门的‘幸运’,败坏了他所有的勇气。

当许延半个月后变卖全部房产,提清所有积蓄,外带十万借款,赶到北京时,透过病房清透冰冷的玻璃窗,终于见到萧齐虚无一物的空洞眼神,与几年前毫不客气将他拒之门外那个孤高的长者,何止判若两人。

“贪妄、偏激、卸责,急功近利,一意孤行!”封毅用力将烟头摁灭在走廊尽头的垃圾桶里,一拳砸在窗棂上:“有时候,我真的很怀疑,帮这样的他还债,究竟有没有意义。”他望向窗外斑驳的树影:“血缘的牵扯,是唯一的理由,可我对他,只有厌憎!”

“你少抽点!”许延一把夺过他拿出的烟盒:“你要理由,我给你!”如果说萧齐的求死只带给他旁观者的心寒,那封毅的气恨不甘,却让他感同身受地痛苦:“这是一笔良心债,不管他是什么人,不管他做的事多么令你鄙夷和不耻,但没有他,就没有你,这是不争的事实!”他轻拉住封毅握拳的手:“用一贫如洗换取心安理得,哥,其实你跟我一样,觉得值。”

那是封毅唯一的一次抱怨,此后,再未听他就萧齐的事儿说过什么。北京的五月,时有风沙,两个人常常捧着一份盒饭、几个馒头,就着自来水,坐在住院部楼下水泥崩裂的残旧回廊里,沉默不语、用力吞咽。

一星期后,萧齐的健康状况基本稳定,精神却持续消沉。除了一个年迈的姐姐和封毅,他在世上已无亲人,而两人都无法亲力照管,萧齐本人更不愿接受。为了付清养老院半年的收费,许延将预订回G市的机票换成了慢车硬座。

离开北京的前两天,两人从东直门换乘几趟公交车,来到怀柔县雁栖镇西栅子村。稍事休息后,沿着村南小路上行,找到一段坍塌的墙体的缺口,登上了久负盛名的箭扣长城。

人间四月天,匆匆染绿了柔曼的柳枝,催红了艳丽的桃树,迎来五月一碧如洗的洁净蓝天。阳光清澈地从天外散撒下来,明媚绚烂得让人睁不开眼睛,洁白的花粉星星点点,肆意飘扬在甘纯馨香的凉风里。

这是一段峥嵘奇峻、原汁原味的野长城,整段城体蜿蜒出壮丽的W形,状如满弓扣箭,蓄势待发,最险之处接近90度角。一座接一座荒凉破败的峰火台,收藏了不计其数壮烈骁勇的远古英魂。大块白云岩砌成的残损墙体,负载着数世更迭金戈铁马的历史烟尘。逶迤跌宕于峰险壑怒的苍莽群山之间,默然陈述着白驹过隙与沧海桑田,辱宠不惊地消失在游客怅然慨缅的视野尽头……

封毅在前拉着许延,一路几乎无法对视,小心试探可以着力的岩石,谨慎移动脚步,贴紧崖壁控制重心,爬过陡峭垂直的险窄天梯,终于踏上海拔一千多米,依岩而建、危踞绝壁的制高点——鹰飞倒仰城楼。

两人顶着怒放的骄阳,凌风而立,俯视脚下的万丈深渊与苍翠松柏,遥望远处屹立山巅的镇北楼,握着彼此湿漉漉的指尖,齐齐长舒一口气,终于绽开这段疲于奔命的灰暗时日里,第一个纵情欢畅的微笑,一如那满山的桃花,肆意烂漫燃烧。

从这里往下看,壮观雄伟的箭扣如一段轻灵柔软的丝带,在浩瀚蓝天下随风飘舞,岁月凝固成头顶的白云,悠然静肃:“哥,我觉得,它们都在说话……”手下每一块凹凸不平的残垣断壁,仿佛都在窃窃私语,怆然细叙着历史的沧桑……生命飘在半空,随时都会消逝,许延轻声低语:“我们,真幸运……”

“嗯,我们,”封毅扶着坍塌残破的墙砖,握紧他的手,微笑着说:“很幸运。”

几对年轻男女,在领队和两个向导的引领护助下,脚踏登山鞋,手持登山杖,继他们之后也爬上城楼,惊魂未定地大呼小叫。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当即瘫坐在地,随行的另一个女孩,筛糠一样抖,半晌之后掏出背囊中的饮料、面包、火腿肠,青白着脸不停往下灌,完全不顾其他同伴善意的取笑。

“听说这段儿野长城,”许延从封毅的背包里翻出矿泉水,喝几口递给他:“摔死过不少人。”

“嗯,”封毅接过来,仰头喝干剩下的半瓶:“但这一段儿,是长城最美的地方。”

“对,要不怎么说,无限风光在险峰呢?”一个湖北口音的高个子男孩,咧开嘴大喘着气,意气风发地笑问:“你们就两个人?厉害啊。是兄弟吗?”

许延闻言但笑不语。

“嗯。”封毅微笑着搂住他的肩,见他不时偷瞄那个大吃大喝的女孩,心疼地问:“饿了吗?叫你在山脚的村子买点吃的,偏不听……”

“咱们有吃的啊,”许延不待他说完,眨眼一笑,伸手从背包里掏出个塑料袋,小心打开,里面竟装着两根嫩绿的黄瓜和一个馒头:“瞧,这瓜又脆又清甜,比她的东西好吃多了。”边说边递一根给封毅,自己也惬意地咬一口。开玩笑,兜里只剩最后三百块应急,以那村子的惊人物价,哪儿买得下手。

“这些……”封毅怔了半晌,抬起头,看着他,轻声问:“哪儿来的?”

“嘿嘿,”许延诡笑着附耳过去,洋洋自得:“旅馆的免费自助早餐啊,我随手顺了几个……”话没说完,就猛然落进那人怀中……

许延震惊不已、惶然无措……苍穹之下,长风之巅,在周围游客或惊诧或鄙夷的异样视线里,在这座连苍鹰也要仰飞的奇伟城楼上,封毅紧紧抱住他,无法自控地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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