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筠亭兄?——难道你没听说过,造反者死吗?”
“听说过,当然听说过。造反者死,天经地义。”可是不知为什么,文昶的心里是那样的难过。
他的目光落到罗晋秀身上,便岔开话题的:
“云阁,你的那位副将可是傲气的很哪。”
“没办法,大户人家的子弟。不过,我倒看中他的一身好武艺。说来也是有缘,他是我在山东剿匪时遇上的,脾气相投,遂做了异性兄弟。”瑞昌豪爽的,“等到了杭州,才知道那位罗大老板就是他的父亲。这位罗大老板可不简单,他祖籍安徽黟县,却自幼生活在本省丝镇。原因何在?原来这位爷的尊父娶有两位夫人,罗大老板那位母亲原是正室,因不见容于夫家,一赌气回了丝镇老家。丝镇是大镇,每年的蚕月,往来商贾不断,大老板的老娘娘家虽穷,可是她纺丝零卖,把大老板拉扯长大。大老板也争气,先是一小店,然后一大店,没过十年就把生意做到省城里来了。他做生意有一套,没人不夸他仁义的。就说这一次吧,他的茧行,就以平价收购春茧——这其中的经商之道我这武夫不懂,可是那一边的乡民都愿意把好茧子卖给他,这一边造反的厉害,那一带风平浪静,不能不说是罗大老板之功吧。”
文昶听了,不由得连连点头。
“哎,筠亭兄,你这么笑眯眯的,你是明白什么了?”
“那你呢,一口一个大老板,一口一个大老板,堂堂一个杭州将军,对一个商贾用得着这样吗?”
“不瞒您说,兄弟今年的军饷七成是罗大老板捐的,就这一份手笔,今日这城中,有谁能比的?——你再说你吧,你想到了什么?”
“云阁,天机不可泄露。”
“读书人就是读书人,花花肠子多。算了,不问你了。喝酒,喝酒。”
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我一杯,你一杯………窗外,就是西湖了,不知是谁家的花船,响起了檀板,咿咿呀呀,煞是好听。
百绫居
夜,如墨。
清河坊的小店大多打烊了。
锦绣堂绸庄也早早上了铺板。
掌柜伙计雇工们早已进入了梦乡。诺大个罗氏工坊,一反常态的空荡荡的,冷不防走进来会叫人骇一跳。
一个小小的跨院。
月光将梧桐树的影子映在庭院里。还没到仲春呢,夜晚还是有点冷。
一间小小的耳房。
一盏孤孤的油灯。照得四周影影憧憧的。
两个上了年纪的人。
一个站着,一个坐着。
坐着的正是大掌柜关缇,他的脸较之下午塌陷了不少,眉毛疏疏落落的,嘴巴干涩。
“贵师傅,整件事体你总归要讲讲清楚的。”
简陋的八仙桌上放着那块惹祸的丝料,而中等个儿单眼皮的贵充站在那里一言不发起码有一个时辰了。
“你不讲清楚,也是逃不过去的。今天是我来问你,我们十多年的老交情,说到底,你我都是给大老板打打工的。明天要是大少东家来问你,大老板来问你,恐怕就不会这样同你客客气气了。”
还是一言不发。
“您也是店里的老人了。有什么困难可以同我讲嘛。要是铜钿上的问题,怎么样都是好商量的。何至于此!”
死猪不怕开水烫。
“今朝格件事体,是大老板最忌讳的。三十多年来,店里有过好多个花本师傅,可是又有哪一个一种手艺卖两家的事体发生;贵师傅,您今朝是开了先例了。”
那双单眼皮有点象金鱼眼泡的眼睛闭上又合拢,胸腔发出一阵长长的叹。
“到底是为什么,你倒是讲讲清爽。讲清爽了,我去给大老板讲个情。我这点老面子虽然已经给你丢尽了,大老板总还看得上点的。你要是不讲清爽,我明天就去同大少爷讲,让他自己来审你这段公案。”
“扑通!”
贵充跪在了关缇面前,“大掌柜,是我一时糊涂。”
尽管早已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可是一旦这话从贵充的嘴里说出来,关缇还是下意识的一激灵:“怎么,真的是你?”
贵充只有点头的份。
“为了钱?”
贵充“啪啪啪啪”大耳刮子善自己的脸。关缇也不去阻止他,过了一会儿,才厌恶的:“好了,好了,哪怕你这张面孔今天变成猪肝,也于事无补。贵充啊贵充,你真那么缺钱用?这家,叫……”关缇扫了一眼丝料上的款识,“叫百绫居的,给了你多少好处?”
“这,这……”
“贵师傅,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丝绸行也有行规吧。你现在不说,可以。等大老板回来,咱们机神庙见。”
“大掌柜,我,我说,我说………是庆春门外的百亩良田,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一处高宅。”
“哦,真不薄啊?为了这一片花本,对方出这么高的价钿?”关缇搭出了其中不寻常的味道。
“大掌柜,俗语说的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您是晓得我的家底的,挣了这么多年,也没有这么多。”
“这么说,你是打算不干这一行了?”
“大,大掌柜,——我老了……”
“贵充,为人在世,要讲个良心,这百亩良田,一处高宅就把你的良心收买了?”
“大掌柜,我……”
“此事非同小可,大少东家知道的事,大老板迟早是要知道的。贵充,你知道吗?你当初进绸庄的时候,是我做的保人,你这么一闹,有没有替我想一想啊?”
“大,大掌柜,是我对不起您。”贵充结结棍棍的叩了一个响头。
“不过,我答应替你求情一定会做到。只是现在,你来告诉我,这个百绫居是个什么来历?”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和我搭界的是他家的一个小掌柜。”
“那他家的铺号在哪儿呀?”
“听说是桐乡院。”
关缇觉得更蹊跷了,一个院的名不见经传的绸庄,为什么要花大价钱来收买一片花本呢?其中左右不过多卖了几匹料子,所得盈利决不会超过下的本钱。这其中……
“你走吧。最近几天你不用来铺子里了,等大老板回来再作定夺。”
“是。”贵充本来心怀侥幸,但是事已至此,也是有了准备的,当下转身而去。
不知哪一阵风吹来,那摇曳的烛光熄灭了。
老人和瞎子
时不过寅时,,侯潮门的城门就开了。
一挂考究的马车“达达”的进城来。赶车的老汉六十上下年纪,须发皆白,胡须上还沾有晨间的露水。他身后,马车帘子上的顶棚缀着一盏灯,灯纱上明晃晃的写着“吴兴罗寓”。
守城门的士卒本来还在打哈欠,一看到那四个字精神就来了。
“哟,马大伯,回城啦?”
“回城!”
“大老板,也回城啦?”
“回!”
“孙少爷,也……”
帘子一动,一只明晃晃戴着翡翠镯子的手伸出来,递出一包碎银子,再经了马车夫的手,呈抛物线状到了那士的手里。
这一下,兵士的嘴乐得合不拢了,沉甸甸的碎银包比一个月的饷银还多。看来这值早更的差使还不错,不但有好处,还一人独得。
达达的马蹄声,那挂马车消失在夜色中。
宽敞的马车里坐着五个人。华服老人,少妇,奶娘以及伏在奶娘怀里熟睡的孩子:
天色还早,车里的光线也暗,车里的人昏昏欲睡,谁也没有说话。
这个城市还没有苏醒过来,街道上鲜有人。薄薄的雾蔼笼着高高低低的房子,笼着鸟梁兽背;也笼着女墙,也笼着木门。这使马蹄叩击地面的声音愈发的清脆,“达达达达,达达达达”……
马蹄声忽然在一条小巷口停下了。车帘外传来马车夫的声音:
“老爷,柳翠井巷到了。”
“唔。”
马车上下来个华服的老人,那突如其来的冷气使他微微一颤,修长挺拔的肩背仿佛也感觉到了这种颤动。不过一会儿的工夫,他就恢复了平静。马车夫为他披上一件披风,他自己系着带子,边系边说道:
“先送孙少爷他们回去,两个时辰后再来接我。”
“是。”
现在,静静的柳翠井巷就只剩老人一个人了。
柳翠井巷之所以得名,据说是因为宋朝一位名妓,据说这位名妓原是观音大士净瓶里的一片杨枝叶,因为污了尘土才被罚入人间为妓,三十余年后经高僧点化遁入空门,不久便坐化。巷中一口井据说就是她所挖。
天刚麻麻亮。
老人在一扇十分平常的小门前站下。
班驳的木门,连门环也是旧旧的。老人拿起门环敲了三下。门开了。
门又关了。
巷子里空空荡荡的。
木门后面却是另外一个世界。先是一块照壁,转过照壁,一左一右两带扶廊,中间是青田石铺就的步道。
开门的老仆引着老人进入二门,一个着青缎夹袍的老妇人迎了上来,福了一福道:
“大老爷。”
“哦,明钏,是你啊。”声音洪亮,却故意压低了。“他,还好吗?”
“还好。”
“睡了吗?”
“还是坐着,不到卯时不入睡的脾气。”明钏仔细的观察着老人的神色。
“掌灯吧。”
一盏盏莲花灯被点着了,回廊里,厅堂里,整个宅子都被点亮了,老人就在这一路的流光溢彩中下楼。
吱嘎吱嘎的楼梯被踩动的声音,这声音延续到二楼,又停止了。
明钏推开了门:“吱呀!”一股幽幽的藏香的气味扑鼻而来。屋子里极尽奢华,紫檀木的博古架,香案,高束腰方桌,楠木圆景座屏风,红木折角牙桥梁档长书桌,紫檀木海棠式透孔古墩………铺着一张罕见的白虎皮的靠椅,一个白衣白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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