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忙说:阿欢,你还不快谢谢舅爷爷?
我知道舅爷爷送人东西是绝不会收回的,而且阿青的字我自然是乐意笑纳的,便双手接过了舅爷爷递过来的字轴和印章。
不久后,舅爷爷突然旧病复发,再次住进了医院。过了一段时间,他却病情加重,且有继续恶化的迹象。因此,舅爷爷的长子——也就是我的表叔顾海鲲、女儿顾海鸿皆携子女来了南京探望他老人家。而且,我的母亲也在父亲陪同下从岛内来到了这儿拜望阿舅。
一日,舅爷爷单独把我和阿青留在了他病房里。随后,他叫我们都坐到床边,接着他就颤巍巍地从枕头底下取出一张便笺来,递给了阿青。阿青接过后就和我一起看了起来,只见其上用毛笔抄着一段话,并题道书赠子倾、合欢:
生活中有太多让人身不由己的事,我们总要迫不得已地为他人作嫁
衣裳。能够在滚滚红尘中给我们以支撑的,正是希望;即使是最不现实
的希望,也能够让我们觉得活着、受苦受累是值得的。正如毛驴唇前悬
着的麦穗,看得见却吃不到,但是为了要吃到,就得一直不停地往前走
啊,走啊,走啊。
生命的度过不过如此。当全部的希望都彻底破灭之时,也就是生命
走到了尽头之日。
待我们看完后,舅爷爷忽然用如炯的双目盯着我们说道:你们都要记住,永远不要失去爱与希望。这么多年来,我就是靠着希望撑过来的。我是台湾人,但也在大陆生活了几十年,亲眼见证了祖国翻天覆地的变化,也看得出来今天的大陆虽仍面临着种种问题甚至黑暗,但我深信,中国一定会在大同与小异之间走向大同,在黑暗与光明之间走向光明!
舅爷爷说到这儿,又望着阿青说道:我们台湾由于历史上曾遭受过许多的艰辛、不幸和屈辱,所以现在有人对大陆在心理上还有一定的抵触情绪。但我相信,只要大陆的人们都能像阿青你一样,不带有任何偏见地热爱、体谅与关注我们的台湾同胞,这种情况就一定会有所改观的。到时候,就会像你那首诗《桥》中说的那样……
我和阿青静静地听着,舅爷爷说到这儿却如有所思地喘了口气,接着道:好了,不说这些了。现在,你们俩小囡仔给我唱支歌吧,我老人家可是很想听那首《把根留住》哟!
这时我心中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只觉得舅爷爷今天有些回光返照之兆。当我和阿青为他唱完《把根留住》后,只见他眼眶中噙着泪花嘴角蠕动着似乎要说什么。阿青便问道;先生,您还有什么事情要吩咐我和阿欢吗?
舅爷爷吃力地点了点头,伸出双手把我的左手和阿青的右手重叠放在一起。我就俯耳贴在他耳边听着,边听边告诉阿青,只听舅爷爷说道:阿欢,阿青,我真想听你们两个好孩子都叫我一声舅爷爷……
真没想到他老人家病到这份上了仍不忘要当月老,我和阿青几乎是同时哽咽着叫了一声:舅爷爷。
舅爷爷露出了一丝微笑喃喃道: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然后舅爷爷他就安详地躺下了。这时阿青发现了情况不对,连忙搭了舅爷爷的脉,接着便呆呆地说了一句:先生走了。
“先生!”阿青突然用力叫了一声,跪在了舅爷爷的病床前。
“舅爷爷!”我也叫了一声,随后跪在了阿青旁边。
心,止不住的疼,痛。
雪花犹含笑 黄泉人已眠(上)
孟合欢
舅爷爷辞世后,建陵大学为名誉校长发布了讣告。
在舅爷爷的追悼会上——那日雷雨交加,作为其生前闭门弟子的阿青打开了当初舅爷爷给他的那个信封,沉痛地向大家宣读了舅爷爷的公开遗嘱:
子倾吾徒:
汝天资聪颖,志存高远,实为余生平最钟爱之弟子,故鸿渐斋之字画典籍
悉赠与汝。余自知寿之将尽,命自当归,特立此遗嘱,托汝保管。待余卒后,
以示众人。
余生于台之彰化,祖籍福建泉州。昔甲午役后,马关约定,孰料无辜赤子,
惨罹锋镝!是故,先君乃随丘统领于台抗倭。事败,丘公内渡;先君仍匿于台,
以期来日复疆之内应。倭人搜之甚紧,幸得乡民舍身相保,未为其获。初,先
君毁家纾难,舍身忘己,久未婚配。及近不惑,方与先慈结为连理;后得一子,
即余是也。待余及冠,先君病笃,临终嘱吾万不可为倭奴,赍志而殁。旋余潜
内地,入西南联大;后弃笔从戎,投李友邦将军麾下,入义勇队,至故土光复。
待解放,余留大陆共商国是,然先慈与妻子仍居于台。后余曾登鹭岛,东眺故
园,睽隔海天,望眼欲穿。泪不能禁者,岂独伯循翁之望大陆欤?!不久余乃
定居于金陵,以至今日。然先慈逝前,无侍左右,殊实为恨;内子殁后,未曾
扶棺,岂不甚愧?而赤子今犹孤悬海外,诚如先总理周公所言:寥廓海天,不
归何待?奈何今日岛内之缙绅执迷不悟,自误以误吾土之民!
乃曰:
黄土垄中未瞑,望乡台上曾问:
先君氤氲之英魂何在?
精卫孤戍之俊杰何在?
乾坤之白鸽皓月何在?
势之所趋,事之终至;
分虽有时,合必有期。
别矣,东宁!
予之一死,渺不足惜;
卿与陆别,何哀至极!
余卒后,丧事一切从简。骨灰可分撒于台海与长江之上,则定可亲目九州
一同共神州复兴也。
如是吾于黄泉亦足含笑而瞑目矣!
在阿青念舅爷爷这份带有自传性质的遗嘱时,全场一片肃然;及至念完,便有人止不住落下泪来。我则伏在了母亲怀里,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母亲轻轻用手抚摸着我的背——其实她更是强忍着悲痛。
追悼会过后,父亲问我:你的那位鼠仔就是今天念阿舅遗嘱的小伙子吧?依我看,常青这个年轻人还蛮不错。
我昂首道:那是!我是您和妈妈的超级小猫咪嘛,继承了你们的优秀基因,所以生有一双利目,再狡猾的鼠仔也无法从我的眼皮子底下逃脱。
父亲笑道:我们家猫咪真是饿的慌了。好了,我不晓得你是怎么相中他的,但我相信阿舅的眼光一定不会错的。去看一下你母亲吧,别让她太伤心了……毕竟,毕竟她也只有这么一个亲阿舅,你外公外婆又都过世了,她难免会过于伤心啊。
我想起了阿玄的一句话,点头说;知道了。
阿玄那句话是:要为重活的高兴,不要为死去的忧伤。
一定会有一天,舅爷爷将复活,也许阿青就是他的再生。我在去母亲房间的路上心想。
就在舅爷爷追悼会那日晚上,我正在陪伤心的母亲,却突然收到如嫣姐的短信:晓白出事了,速至陪青哥。
晓白出事了?!出了什么事情呢?
我惊动地连忙赶到了经纬别墅,如嫣姐把引进了晓白的房间后便出去了。室内只有阿青在抱着他面色苍白的表妹,见了我却极力抑制着自己很平静地告诉我说,晓白走了。我闻言,默然,无语。我没有问阿青晓白的死因——如果他想告诉我自然会说的,否则我又何须要问呢?我也看得出来,虽然阿青没有流泪,可是他的心却一定在流血。而阿青似乎对晓白的死讳莫如深,只是他却告诉了我晓白的身世。
原来晓白本是一个弃婴,幸被一对好心的夫妇收养——即阿青的姑父母。可是不幸的是在晓白长至几岁时,养父母却相继过世了,遗她与奶奶(即养父的母亲)相依为命。因为家里实在太贫困,晓白在读完初中后就辍学出去打工了,后来由于机缘巧合在北京她又被一位好心的老者认作了干孙女,这才在外也有了一个家。
这时我忽然记起了晓白曾经对我说过,其实她比谁都喜欢阿青但她和表哥却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当时我还以为这是因为他们近亲不可以通婚,现在才晓得她并非爱情的亲表妹——但是我也晓得阿青其实是十分在乎他的这位表妹的。然而,阿青又是从来都不会非在面上表现出来的——他会觉得这些是应该存在于内心深处的。
接下来,阿青又告诉了我一个非常大的秘密——他与永共会的事情。听他说到我可能就是他们所要寻找的那位坤地令时,我不露声色地露出了一丝暗笑——他在这时候还这么会异想天开。但他却一本正经地告诉我以后很可能有事情需要我帮助他,我也没有多想就答应了他。
然后阿青忽然叹了一口气说,其实我能够和永共结缘也要归功于晓白——我们的会长老爷子就是她的干爷爷,也就是表妹对他老人家引荐了我。所以当那次因为有志难酬厌学弃世到了鼓浪屿,打算蹈海魂入彼岸时,老爷子救下了我。可是,如今晓白她,她……不说了,有些事情总会有牺牲的,其实人生难得的就是死得其所啊。
我闻语黯然。同时心知阿青是认为晓白走的有价值——重如泰山。这其中的种种详情一定
是十分令人感动吧。
后来,南京下了一场雪。
鸿渐斋舅爷爷的书房里,我望着窗外漫天的飞雪,心说这是上天与舅爷爷的预约,还是对他的追思?我记起了阿玄在《可以预约的雪》一文中说:在岁月,我们走过了许多春夏秋冬;在人生,我们走过了许多冷暖炎凉。我总相信,在更深更广处,我们一定要维持着美好的心、欣赏的心,就像是春天想到百合,秋天想到芒花,永远保持着预约的希望。
回想起舅爷爷对我的百般疼爱呵护,一点一滴,点点滴滴齐涌上心头,我不由为之潸然。忽地,我又记起了张学良墓园入口处大理石上雕刻着的那节经文:“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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