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墙是用手拍起、抚光的,上面还有清晰的手印儿。阳光照在上面,泛着晶莹、冰冷的光。
我记忆里永远有那清凉而湿润的雪的触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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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纪事 第九章 3(1)
崔儿在冬天里总穿一件红灯芯绒棉猴儿,很艳,红得强烈,以至现在一闭眼去想她的形容,便是一团火红,尤其是那河边雪地她嬉闹笑逐的红红身影。其他的一切色彩都淡薄了,便觉着她一年四季都是那件红色的棉猴儿,这当然属于错误的记忆。
有一点却是不会错的,崔儿的母亲总是去穿黑色的或其他重色的衣服,加上很少见她笑,便给人沉重黯淡的感觉。可她举止却轻,在房间里走动几乎飘然无声,只见细细的腰身微微扭了,像是空气中飘动的羽片。
崔儿家住在十字街东侧的一处小院,院极平常,没什么可追忆的。街口却有座高大的青石牌楼,始初端是何用?不甚明了,只是至今依然横跨街口,威重不减。两旁的石狮已摩挲得黑了,处处可寻残缺,却不倒,沉甸甸地无声地踞蹲在那里。
攀上牌楼一侧斜斜的支撑石柱,可以看见小院里崔儿的家。
有点儿危险,以前我却常去冒这种危险的。
崔儿的家极少让人去的,同学几乎都没去过,崔儿也没邀过人去,她很少课外去玩,放了学便匆匆回家,把自己也关了进去。她家里极洁净,准是怕县城里这些没规矩的孩子闹脏了,但她对我例外,为何?如今无法再去考证了。
她家的房儿也是那时常见的一正两偏的老式结构房儿,堂屋算是客厅,只是客人落座的地方不是像通常家庭那般,迎门摆个方桌,两侧摆了椅儿,俗耐不堪。而是布置一侧,也非方桌背椅,是矮矮的沙发式藤椅、藤几,这在当时小县里是不多见的。我自然不去多怪,我家里也有,且更庞大。正门墙处却放的是个花架,上面碧绿一盆,如今去想,该是文竹、吊兰、棕榈之类。花架之上的墙上是只相框,挽了黑纱。照片的色调灰暗,人像的面容却明晰光亮,清瘦中透出英武之气,这气儿也大致是戎装衬的,军官,一杠儿四星,爸爸说是大尉。营长,自然没有爸爸官大。
“这是谁呀?”我问。
他的眼睛真亮,和崔儿挺相像。
“我爸爸。”
“我怎么没见过?”我在屋内四周寻着,好像她爸爸准在什么地方藏着似的。
“他走了,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崔儿闷了许久,才去低低说话。那颤颤的声音仿佛也把我牵得很远,很远。
“妈妈说,那个地方很远、很远,有时候,人要去走很长很长的几十年才能到那儿。有时候,它又挺近挺近,你轻轻地一招手,就会去了。”崔儿说着,还下意识地招了一下手,“我夜里想爸爸了,就常招手,却怎么也到不了那里。妈妈说那里没有温暖,没有寒冷,没有阳光,没有小草儿,没有小朋友,只有一片黑暗。所以,我们在这儿看不见他们,爸爸却能从那儿看见我们。”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听不见。
不知为什么,我们突然都不说话了,我感觉那黑暗渐渐迫来,自己的身子慢慢在这混沌中飘起,飘了很远。
好久,我才悟到:“你爸爸,是死了?”
“不是,才不是!”崔儿忽然眼眶盈满泪水朝我大叫,“我爸爸才不死,他在这儿。你听,你听见他说话了吗?你仔细听听,声音是从这儿来的,他是笑着说的。说什么得你自己去听。”
我怔怔地茫然不知该如何去听,恍惚之间却像真是听见,遥远的地方渐渐传来一阵低低的、飘忽而来的声音,说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能感觉到崔儿是真实地听到了,而且听懂了内容。
她不会撒谎!
我得弥补自己刚才的过失,,便对崔儿说:“你爸爸,好派!”
“当然了,像你,丑死了!丑,才会死。”恭维她爸爸的好处,她又挺得意,竟伸手指点着我的鼻子,奚落我。
平常,这种亲昵应该让我很高兴的,可这会儿,我却极不舒适。为着一个相片里的爸爸、寻不来踪影的爸爸,便咒了我死,实在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再说,我模样儿也实实不能算丑呀?我愤而转身走了,她诧异地在后面唤我,我不听,用手指塞住耳朵,很果决地跑开了。
父亲纪事 第九章 3(2)
当时的心态,以后很久也没有闹个明白,现在总结归纳,这种心理状态叫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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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纪事 第九章 4(1)
放学的时候,崔儿的妈妈在学校门口的街道对面站着,我心里希望她是等我,果然,她扬着手微笑唤我。
她的微笑永远是那样沉静,略微带着忧郁,而又富于魅力。
我走过去,低着头站在她的面前,脚下不时地踢蹭着石子。她也没说什么,只是微笑地看着我,伸手细心抻我戴斜了的红领巾。
“柯柯,怎么不去我家了?”
“没……没空儿。”
她为我这显然的谎话轻轻地笑了,“你也像你爸爸一样忙么?你们吵架了?”
她是在问我和崔儿,但我不知我们那些是否算是吵架?便低着头不吱声。一忽儿,随她温暖的手臂拥着前行。
“你那天走后,她就哭了,这几天总不高兴,连我这个妈妈也不想理了。小孩儿,要好好在一起玩……”
进门却见方岸叔叔坐在墙侧的藤椅上,见我们进来拘谨地站起,“您回……您来了。”不知是招呼崔儿妈妈,还是招呼我。
崔儿妈妈怔了一下,看着他默然不语,回过头对我像是解释地说:“这是,我的同学。”
“我认识你。”我仰头对方叔叔嚷。
方岸不自然地笑笑。
他永远都是这么拘谨。最初,我还是在张桥乡下见过他的,见过,也就没忘,大概是农民中居然还有个戴眼镜的缘故,他给我的强烈印象。那天,是往地里送粪,他没像其他的汉子一样拉车、挑担,而是混迹于一帮姑娘媳妇堆里装粪。闲时,媳妇便拿他来逗乐,往他怀里突然推过个女人去,或者是撒去少许粪土。他不喜不恼,只是这般拘谨地笑。
我多少有点厌他!
后来,隐隐听爸爸讲,方岸原来是华东水利学院的学生,也是本县人。上县中时,曾和几个同学结社。一日兴起,不知是哪个社友借来架破相机,相聚在校门外一株苍老古树前合影,时近黄昏,且摄影技术欠佳,洗印出来昏蒙一片。可很少照相的他们,也视为珍奇,各自好生收藏。社友中自诩诗人的方岸还拼凑题上几句似通非通的文字:
残阳冥茫,陈鸦古树,
挥斥方遒,狂躁年少。
不知后来怎生传出,经过反复调查侦破,被县里定为“反革命集团案”。方岸学业未完,便被褫解回籍,戴了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劳动改造。
以后,他也去过几次我家,爸爸倒是挺喜欢他,认定他冤楚且和魏昶辩过几次,但终究是双方让步,案不翻,量才而用,方岸安排到水利局搞水文测量。
崔儿像是早已陪厌了方岸,咬着笔杆儿撅嘴在旁站着,见我进来,故意翻了眼白,我知她是佯嗔,翻眼白都翻出了笑意。
崔儿妈妈喜欢待在自己的卧室里,仿佛要把自己永远关在那里似的。有好几次,几个叔叔来找,她明明在里边,可崔儿都是嚷着说妈妈出去了,不在家。说谎话比那些叔叔的问话都理直气壮。她今天却没像往常一样,而是把我们引进侧屋,崔儿日常做作业、玩耍的房间。她寻出些苹果,洗净了,给我削皮。她削皮儿时,左手轻轻地转着苹果,右臂悬起随着拿刀的手儿旋出柔圆的线条,那姿势很优雅,也滞重。皮儿薄薄的、长长的,像蛇样的随着刀片儿转,拿下时,竟像整个从苹果身上脱下来似的,圆圆的,一扯,弯弯曲曲地滴悠下来。
“你们好好在这儿玩吧,别吵。人,要的是相互理解……噢,你们玩吧!”
她走出去,陪了方岸坐下。
“你妈妈,真好!”我咬了口苹果凑近崔儿搭讪着。苹果使我学会了恭维。
她没搭话,仿佛知道我在没话找话,可脸上的神情分明告诉我已经和解了。一会儿,她突然用手指点着我的脑门儿:“你坏,你死!你死!”
我没回她的话,由她去说,让她露出得意满足的笑容。其实,谁都会去死。许多年后,我回顾这次让步,当时的心理记不清了,却悟出了女人们为什么能够胜利,至少她以为她自己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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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纪事 第九章 4(2)
吐过积怨之后,崔儿忽然抬头问我:“你说,人,什么才是相互理解?妈妈老说。”
我应该说是不知道的,可那样太失我的面子,便迟疑地说:“就是……不能老生气、吵嘴。就是……那次下雨,我没带伞,你让我披你的雨衣,我不披,又让你……”
“嘻嘻嘻,结果都淋湿了。那叫相互关心,不是,这不是。”
“那,理解就是比关心更高级一些。”我匆匆做了结束语,怕再继续讨论下去。
外屋,方岸和崔儿妈妈似乎都没有说话,静悄悄的。斜眼去瞟,果然他们各自默默地坐着,藤几上似乎溅的有水,崔儿妈妈下意识地用手指去抿着水渍。
“我挺讨厌他!”崔儿说。
“我也是。”
“我要赶他走!”崔儿咬住唇说,停停,她突然大叫,“妈妈,妈妈!”
崔儿妈妈慌慌跑进来,崔儿对她努起嘴,“怎么没给我削苹果?”
“这孩子,我还以为什么事儿,平常不总是你自己削吗?”崔儿妈妈嘴上责怨,却还是削过。
“妈妈,妈妈!我的铅笔断了。”崔儿又嚷。
崔儿妈妈被叫得紧了,走进来几乎是带着乞色地对崔儿说:“好孩子,让妈妈安静一会儿好吗?这些小事你从来是不烦妈妈的。”看得出崔儿妈妈是明了女儿用心的,所以,婉声求她。
崔儿噤声,稍又哝出:“我要妈妈的。”
她妈妈过去抚挲着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