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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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纪事-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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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递给她二十元钱,我伸手接来馒头,抱着。突然,一道迅疾而来、霎时而去的黑影在我身前一划而过,怀中的馒头不翼而飞了。一个高大的汉子抓了馒头,朝马路对面大步跑去。我吓得呆了。
  “抓把街。”有人在喊。
  妈妈回头望望我,轻轻叹口气,又重新买来,这次她自己拿了。
  蓦然,从不远的路口处传来人们恐怖的惊呼声和汽车撕裂般的刹车声响。妈妈一把没抓住我,我也随着奔去的人群跑了去。
  抓馒头汉子高大的身子仰面躺在路上,马路上的雪早被车或人踩得瓷实了,点点片片地泛着冷光。那汉子脸上却没有丝毫的光泽,苍白得比头下的雪还惨,满是灰垢的长长的黑发,奓竖着,纷乱地散下。血,好像从那里渗出来的,浓浓的污红。
  血,为什么是黑色的?黏稠稠的在脑际中稀释排解不出。
  肇事的司机呆立在车前,机械地揉弄自己的手套。有人走过去搬弄那汉子,随即又住手了,任他那般躺着。几只乌黑的手乘着纷乱去捡拾散落的馒头。
  我的馒头!
  妈妈走过来,无言地望了会儿那仰面躺着的汉子,拉起我的手走出人群。
  一个女人拨开人群,扑进去,拍打着雪地失声恸哭,看不清面容,这么多密密麻麻的腿。从腿的缝隙看她的侧影,像是那个吊眼梢的、卖馒头的女人。
  我似乎说了一句,让妈妈辨认那个女人,妈妈却没回头。
  血,为什么是黑色的?
  妈妈仍没回答,只是拉我的手更紧些。
  司机又把那条讨人厌的朱红色围脖包着耳朵,一张黄肿的脸像只挤扁了的柿子,木木地睁大两眼看着大雪覆盖的路。
  妈妈让我们吃馒头,我不吃,我想起那团黑污的血,似乎听见它渗进雪里汩汩的声音,认真听去却是脚下车轮轧陷积雪的响动。
  妈妈递给司机一个馒头,他不好意思地谦让一下,又接住了。他像是和谁咬架似的啃了一口,一边腮儿鼓凸起来,像猴儿。我好笑,把手里的馒头也递了去。他又把馒头送在嘴边时,蓦地停住了,怯怯地偷望一下妈妈,迅疾把馒头塞进衣袋里。
  妈妈的眼神正留意车外,像是没察觉。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公路四周是一片旷远的黑暗,偶尔,有点点游移的灯火。车灯把光柱打了出去,雪便在里面飞舞,光柱也仿佛是旋转的。汽车慢慢地爬上一座桥。
  风更加肆虐了,似乎添了许多湿的寒气。桥上稀疏的、昏黄的路灯透过车窗,在母亲的脸上流动,母亲一直静静地凝视着窗外,灯光在和她的瞳仁叠印时,妈妈的眼睛格外晶亮美丽,倏地暗下时,还能感觉到光波静静地汩流。
  我望着车前飞旋的光柱,渐渐觉出无聊,便依偎着母亲合上了眼皮。
  等我再醒来时,车已经进入了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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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纪事 第二章 1(1)
那座县城很有些历史了。
  唐虞以前,世代绵邈,至《禹贡》称为豫州之城。殷商之时为商畿内地。周武王分封天下,母弟叔度封侯于此为蔡。战国,蔡亡,为楚之北境。汉时置郡,曾领县三十有七,其境殊广。以后历代或设府、设州、设郡不一,总归煊赫,盛久不衰。
  郡府形胜,旧志曰:“负山面淮,控厄颍蔡,居天下之中。”南有冥厄、武胜、黄岘三关雄峙。《淮南子》云:“天下九塞,冥厄其一。”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其余三面又有澺水、淮河、汝水三河环绕,抱境三面,潆洄数百里,郡府之地若悬瓠然者。
  这般形胜之所,便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早可追溯春秋定公四年,蔡侯与吴子千里奔袭伐楚,楚侯兵败。战国,楚王灭蔡。汉更始元年,钟武侯刘望据此称尊,为更始帝所诛。东汉末年,黄巾残部退保于此,联络刘备击曹,曹操兵压守城,刘备惶奔荆州。唐代,李希烈、吴元济兵叛割据。李愬雪夜袭城平逆。宋朝,岳武穆两复其地,牛皋在此置军镇抚。明末,闯王铁骑自陕秦突入,郡县望风警溃。尔后闯塌天、老回回、扫地王、过天星……又和杨文岳、丁启睿、左良玉往复绞杀,烧掠乡里。
  古往今来,这般杀来杀去,留得史册方志上几个英雄的英名武功,遗来一片朽骨亡魂暴弃游荡的焦土。仗打得多了,废墟日甚。文化盛极,自然有衰。近代府县日渐败落,城毁关落,庙败祠绝,透出些底子的寒酸。但若在城内细细走上一遭,也能觅些古旧遗痕可供凭吊。
  城北门还在,圆拱形的门洞,青砖苔滑,总显得凉幽幽的,常为北乡人进城歇脚或避风躲雨之所。据说,当年李愬雪夜奔袭,便是从此城为坎而登,生擒吴元济的。门下便为汝水,枯时,清澈碧溪,滥时,则又黄水浩渺,北门和其处的败垣断城,倒也抵得些堤,依旧护城,只是水退尽后,青砖上多些白白的水渍。
  县城内大多是狭狭的窄街,卵石铺的路面呈拱形状,岁月久了,处处凸凹不平,每每马车或板车通过时,就会很夸张地颠簸,发出奇怪的吱呀之声。路两边是或砖或石砌的阴沟,便于排疏雨雪之水,也为路两旁的居户泼弃污水之用。街巷多是灰灰的瓦屋,低矮破旧,隔不远也会有个阁楼探出头来,也无非是比起那些瓦屋多了层矮矮的木阁。栏窗格扉,倒也讲究,时而也能觅见山水花鸟的窗扉,只是油彩漆面早已褪色,几乎寻不来痕迹,显得古旧黯淡。也有些时尚人家,给房屋门面稍加改造,方格窗扉换上大块头的玻璃窗,板门廓柱面改为水泥柱儿铁皮门,算是这里的现代派。
  由县城的十字街向西,再入南巷,有偌大一片院落,我们的家便在前院一幢青灰色的房里。
  院落有东、西、中三路,几进几出少说也有几百间房子。临高望去,一片屋脊飞檐,青森灰幽,把个天都剪出暗的一片,屋檐之上总觉得许多雾霭袅袅。
  中路院落中有个颓败祠堂,屋也算得高大,堂内的物什却早已荡然无存,只是地下还能辨出供龛的石基遗痕。
  说是清代一位知府,持身清约,刚断不挠。在任时劳怨不避,事必躬亲。兴修水利,赈灾减征,惩办奸弊胥吏,深受民众爱戴。后来两省总督巡察将至,手下慕僚提醒知府,说总督大人肠胃蠕动功能稍逊,食饮略有不适便容易拉肚,故口欲不佳,茶饭便不必多去劳神。又总督大人性欲虽见好,但此次巡视,悍夫人偕伴,侍女奉与不奉,无碍大体,且免遭醋波。但总督大人生性喜古玩繁饰,闻前来之途每一憩邮驿,地方皆悉力以玩好之供,且竞比争胜,日愈见妙。这倒需要知府用心。不料知府怒曰:“吾何忍以民之脂膏,阿媚取容。”
  不日,总督至,供账如常,果迁怒,然无疵可责,屡故为窘难。知府自知不合于时,即解俎归乡,百姓哭留不可得,遂建祠祀之。
  说来也巧,知府居然和我们是本家,也姓曲。爸爸每每提及他,钦重之情便油然而起。我却常常到他老先生的居处,捉些檐下的雀儿戏弄,时时憋急,还喜爱冲石龛遗痕的坑洼处撒些尿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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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纪事 第二章 1(2)
房产说原是个叫郭大鼻子的。早先郭大鼻子只是个摇拨浪鼓儿、卖糖稀人儿的货色,住了这破祠里,尔后居然发了,便以祠堂为中心盖了这般许多房屋。如此的院落便有三四处,四乡人有句俗语:“郭大鼻子的门鼻儿,够人吃上一生一世。”说是他若只把所有房屋的门鼻做铜铁卖了,也够消受一辈。都传他得了知府老公的仙灵之气,才能发财。这般,也是曲门的遗憾。解放那年,郭大鼻子逃了,房屋变不得细软,有人传说见他流落西南,依旧在街头卖糖稀人儿、小猴儿。
  后来政府过去话儿,说郭大鼻子为富并无不仁,算得上民主人士,要他回来分得些房产。郭大鼻子闻了却只惨淡一笑,说是功名钱财皆为世空,不愿再回,只是摆摊儿不再惧避乡人。
  这儿的房子初时驻过部队,以后间或做干部培训、征集兵役、大型会议的场所,冷凄空落的时候居多,只是院内石榴挂果时,偷偷闯进些孩子。渐渐,西路、中路的门儿堵死,仅留东院门儿进出。院内,稀稀寥寥新迁些县直干部的家属,守门的,却依是郭大鼻子的老门人,张爷和张奶。平日也无事,他们便挨次去扫各院的房子。这儿扫净,那儿又落得尘厚,终是徒劳,却不见懈怠,风风雨雨亦是如此。院内,也仅有张爷张奶待我们亲近,但遇到在房屋撒尿的档子,却断乎不饶。
  我们的房子处远远地可以看见那老先生祠堂高高的飞檐,张爷的掌儿使我尿儿再也不敢造次。
  

父亲纪事 第二章 2(1)
夜里做梦时,那汽车辗死的汉子又直挺挺地戳了起来,扬起胳臂来扼我,以便掏出我肚里的食物吃。我告诉他,吃下去的食物都变了模样进厕所了,说完,为自己的机智吃吃地笑。他却变了面目,或是说没了面目,而是一团黏稠浓黑的血污……
  我吓醒了。
  房间里却亮着灯,黄黄的、微弱的油灯。先前光明耀眼的房屋里的喧嚷和嬉闹早已淡淡忘却了,却也喜欢这昏黄的烛光。我们和妈妈都聚在光亮前,凑着光,用手在墙上变着鹅儿、小狗、兔儿、马儿的影画。
  妈妈披衣坐在被子里和一个男人轻轻地说话,我想他该是爸爸了。在省城时,我们也很难和爸爸妈妈在一起,都是跟姥姥长大的。爸爸又离得这般久,便记不甚清面容。眼前的爸爸有些农民的模样。面容清癯,颧骨和髯须都有过火地凸张,眼眶却凹陷来,沉沉地泛光。我顶怕父亲瞪眼睛,瞪时多是眼白,且又梗直了脖子,实实吓人。
  爸爸边说话边去解系在棉裤脚管的绳儿,我和姐姐的床离妈妈和弟弟的床不远,躺在这里可以听见爸爸裤脚处冰碴儿碎落的窸窣,看来爸爸也是刚回到家。
  爸爸脱去身上那件黄色的旧军棉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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