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还告诉了我不幸的消息,说是姑父突然去世了,好像是死于事故,但具体原因电报里没说也就不清楚。爸爸坐了飞机赶到成都去,参加姑父的追悼会。爸爸临走时和妈妈商量,要接了姑姑来家里住,让她换换环境,免得睹物思人。妈妈自然同意,可爸爸走后,她也说了爸爸,当年兰芳姥姥去世,姥爷张口来求,爸爸也无这种心劲儿,分明是势利小人之为。
看完姐姐的信,独自黯然许久,竟间或洒下点泪来。其实我对姑父说不出来有什么感情的,也只是他从学习班出来回成都在家住了几日,他喜欢孩子的方式也不过是用食指和中指并起敲你的脑壳,别人生疼,他倒咧了络腮胡儿的脸笑,这笑容也只有在敲你脑袋时才肯给你。姑父也不喜欢我,说我沉郁,他喜欢弟弟,说弟弟是个当兵的材料,野气好,他倒养了那么个娇滴滴的姑娘。老子嫌我文了,女儿嫌我野蛮、粗鲁,还有我的活吗?我还能喜欢他吗?
尽管如此,我还是悲哀了许久,有这个不大喜欢我的姑父总比有个喜欢我的姥姥、姥爷强,也荣耀。晚饭后,我把姑父的事儿给些要好的同学讲了,自然附带讲了姑父的战斗经历、“文革”变故,如今境遇……脾气性格也做小说似的渲染一番。同学们着实唏嘘一番,为我有这样的亲戚羡慕,也为这般就逝去了感到惋惜。
那以后的一段时间里,同学们对我格外照顾,以安慰我失去亲人的痛苦,这般一强化气氛,我也仿佛真的悲痛难已了,沉郁多日,也借机寻衅,给同学发脾气。
父亲纪事 第十六章 5(1)
以后,说是姑姑带了末末在家住了。
末末变得愈加沉静,爸爸给她联系了学校,临时就读。她除却上学,就是每天把自己关进房里看书,或是默默流泪。
姑姑却不见流下多少泪水,只是脾性更怪,像个不谙事的任性孩子,经常找茬儿对爸爸发脾气。爸爸自然不计较,百般的哄她。
姑父死的原因始终没有查清,死前的两天,军委的命令下来,复出,调任他职,姑父乐得天天哼呀乱唱,请人喝酒。那天一早,带了名警卫员,自己开了吉普说是出去打猎。原本姑姑也说去的,可临上车,末末突然不愿去,她不喜欢爸爸总是与枪打交道,屠害生灵,还和姑父认真地争执几句,气极,竟对着姑父说了句:“刽子手。”害得姑父铁青着脸,野马似的把个吉普开出去。
晚饭时,姑父没有回来,到了半夜也不见踪影。姑姑忙给司令部打电话,派出许多战士去找,第二天临近中午,才在一个山涧边找到他们。车是滚下山道的,起火了,吉普烧得扭曲变形,警卫员还在车内,烧煳了的身子手臂向前伸着,大致是向外推搡姑父的姿势。姑父的下半身挂在车门,焦煳了,上身还完整些,头颅摔破了,大致他是起火前就昏迷了。这里的山道并不弯陡,姑父开车虽像小伙子似的玩命,可驾车技术不坏,一般不易出事儿,即使有险,也该能舍车跳出的,山涧也不深。可现场又丝毫寻不出丁点儿谋杀的迹象,调查许久,也不得其果。
姑姑常在梦中惊醒,醒来也会自己安慰自己,说是姑父一生戎马,厮厮杀杀,怕也就是该着这般不安分地死。
有姑姑在家,我在给家里为数不多的信里自然要带上问姑姑好、末末妹妹好之类的话,虽然我不知道末末是否还是那样记恨我?礼节总是要周全的。
忽然有一天父亲给我来信,说以后在信里不要再问姑姑好,他没有这样一个妹妹,我自然也就没有这样一个姑姑,闹得我莫名其妙。
后来,才知道秦世理就要成了我的新姑父,他是新近才和艾平离婚的,叛徒定案文件和离婚判决通知书是一并送到艾平手里的。秦世理在省委班子内的对手想利用艾平的案子把他置于尴尬地位,秦世理却同时结束了夫妻关系,打了个平手。
打淮海时,姑父的部队曾协同过秦世理的军分区作过战,也算相识。姑姑刚来,秦世理就来看过她,那时,姑姑还不认识姑父,自然不认识秦世理,姑姑对他也是淡淡,倒不及爸爸妈妈说话多,爸爸也多是劝他尽快帮助艾平澄清问题,早日工作。秦世理虽不高兴这话题,竟屈尊来家几次,后来爸爸才悟到,他是为着姑姑。爸爸闻他和艾平离婚之后,咒了几日,立誓不去理他,要了姑姑也莫再睬他。爸爸却没想已经晚了,姑姑竟有时偷偷找他,爸爸骂过几次,姑姑竟有几夜不归。机关风传,她和秦世理到郊外省委的专供重要会议的别墅里住。爸爸竟有几日纳门不出,无颜见人。
姑姑回家时,爸爸在桌上摆了奶奶的照片。爷爷去世早,一辈子没照过相片,也没钱画过肖像。
稍下一点,又是姑父的照片。
爸爸让姑姑跪下,姑姑自然不跪,只是冲爸爸冷笑。
“少敏,跪下!”
“不跪!”
“你跪是不跪?”
“不跪!”
“我看你敢?”爸爸高高举起了巴掌,姑姑却迎了上去让他打,爸爸的手却又无奈地软了下来,“唉,祥志的尸骨未寒,你就这样,像我们曲家的人么?”
“你是想让我给曲家立个贞节牌坊?”
“我还没有封建到不许再娶改嫁的地步,可是你总要有点时间,顾及到影响。爹娘在世时,总是让我们兄弟姐妹做人首先活得有骨气,堂堂正正。这是一个农民的起码要求,何况,你又是共产党员,说起来也是建国前的……”
“党员也是人,是女人!”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父亲纪事 第十六章 5(2)
姑姑把“女人”两个字说得很重,以至于父亲奇怪地望她。
“秦世理算得什么人?艾平和他是生死患难的夫妻,是不是叛徒,他最清楚。为了保全自己的官位,不惜出卖灵魂,出卖良心,出卖人格……”
姑姑突然打断爸爸的话,“我不跟你判定他的政治,女人讲的不是这个。即使不是叛徒,他也该和艾平离婚,艾平已经十几年不能过性生活了。你知道吗?”
“无耻!”爸爸真的过去抽了姑姑的耳光。
姑姑愣住了,定定地望着爸爸。末末突然从另一个房间里冲过来,抱着爸爸的胳臂去咬,爸爸没有动,任末末狠命地咬着,还是姑姑过去拉开她。姑姑这次倒没和爸爸吵,却显得异常安静平稳地给爸爸说:“哥哥,我知道你疼我,打小就纵容我,由着我的性子,这次你也就由了我吧。老秦也苦,做了官,愈大,也就愈不自由。一走一动就有人跟着,一言一行都有人记录,他难得有真情的。祥志在世,也是一心让我高兴,随我,他不在,也会容我幸福。”
父亲无语,半晌,才吐口:“少敏,你就回吧,今后你如何做,我也不会再干涉的,只是别让我再见了你。”
姑姑还想说什么,爸爸已转身出去了。接连几日,爸爸再也没和姑姑说话。姑姑走时跟他告别,也是不睬。姑姑临走,却把末末留下,这也是允了爸爸,爸爸说末末有曲家的骨血,不能将来辱在秦家。
以后,姑姑照旧来,爸爸冷淡。她倒笑了讥爸爸,说又不是来看他,是看嫂子、看女儿、看侄女,侄儿。爸爸再厌她,也厌不去她也有曲家的骨血,爸爸无奈。
姑姑和秦世理的关系不知如何,爸爸果真不闻不听,姑姑也不讲起,也不说起结婚的事儿。
曹亚薇来过几封信,口吻却是淡淡的,说她闲在家特别无聊,开始说去练功,想考歌舞团,可练了几天丁字步,就觉出苦,不干了。现在正学小提琴,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希望我能鼓励她,这在那时几乎是唯一的出路。可我那时还能让谁进步呢?抽烟喝酒,和人和狗打架,爸爸骂我是自甘堕落,不可救药。所以,我连信也懒给她回的。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父亲纪事 第十七章 1(1)
日子缓缓地流,似乎熬过了许多许多漫长而枯燥无味的时光,才在某个地方打个结,一切的过去都成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历史。日子又疾疾地走,似乎只是打了个盹儿,所有的便都滑走了。人们,无论是老年、中年,或是青年,都喜欢提那个非常岁月,似乎没有那一节的贻误,他(她)便成就了一切气候。其实,所有的日子都是一样的,都是一样地来了,又走了。人也是一样的,来了,又走了,不会留下什么永久的痕迹。
父母显得老了,因为作为孩子的我们长大了。姐姐有了自己的家庭,我也从乡下招工进厂,正儿八经地到了谈恋爱的年纪。弟弟果真像姑父说的那般,当了兵。军事技术拔份儿,政治思想却颠倒了,也是拔份儿,所以服役期满便退伍了。部队倒也不坏,临复员,给他照顾了一个团员。
爸爸又恢复了往常的自信,虽说暂时还未定下做何工作,但省委的“揭批查四人帮”的运动总归他们旧日“专管队”里的人说了算,倒也陡然愉快不少。
往时显赫或莫名其妙推上台的人物,一朝沦落,或为阶下囚,或寻个落魄去所安身立命。
顾水林悄悄到了家来,他正在接受审查,便显得灰溜溜的。爸爸也不怎么睬他,让他冷冷地坐着,连杯白开水也不给他倒。妈妈走过来给顾水林沏了杯茶,他总是帮过姐姐安排工作的,在台上时人也随和,并没做过什么过分的坏事。顾水林接过水杯,忽然低垂着头,泪水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妈妈忙去劝慰他,要他莫哭,他便像个听话的乖孩子,一边哽咽地应着,一边掏出个皱巴巴的大方手帕擦拭去眼泪。妈妈捅捅爸爸,意思让他和缓点,对人总要有些宽容之心吧。
父亲望他倒也有几分怜悯,坐下来递他一支烟,“抽吧……人呀,要接受教训呐。平时你总以为圆滑些,搞些小投机就能官场得意。人要紧的还是正直,老实做人才能长在。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老首长,真是想不到。那时我也只是依凭朴素的阶级感情,以为上级组织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