艄公撑杆靠了岸,见是一位妙龄少女搭船,更是为难,道:“这……近日官家南下,水路不好走,老头儿这是最末一条船。只是……这船上已有男客,姑娘……”
姬燕歌道:“我坐在船头便是。”
“那姑娘这鹿……这,老头儿小船一条,怕是……”
谁知青鹿凑近嗅了嗅老头儿,又看了看船,似乎不愿为主人添难,掉头撒欢就走。
正当此时,只听船中人道:“姬师妹吗?”
船家一听两人认得,思量着算不得失礼,便也乐得多赚一份钱,当即撑船靠了岸。
姬燕歌哪料船上竟是沈秋水,稍一犹豫之际,俯身上了船。
却见他一袭白衣,手里横握一支玉箫,将剑收在袖中,俨然一副纤弱书生打扮,姬燕歌乍见之下,不由脸上微红,竟自情怯,道:“多谢。”
船虽窄小,舱内却有一张木几,上头堆放着几束桂枝,一片金黄星星点点,直薰得袖风暖人。
她未上船时,沈秋水闻这桂香沁人心脾,倒也清爽,这时却渐觉出空中缭绕着一股微甜的旖旎,颇不自在,便点了点头回礼,竟也无话。
船行了一柱香功夫,忽听“啪嗒”一声,只见两只沾着朝露的莲子被连枝抛到船头,原是各条小舟上的船家相互赠答。
艄公拾了莲子抛给两人,哈哈笑道:“老头儿是粗人,就听你们这些公子小姐说,说什么‘南塘莲子熟,洗马走江沙’。眼下正是莲子时节,怎么样,洛城的莲子不错吧?”
沈秋水回道:“老先生说的是,白乐天诗云:‘酒钩送盏推莲子,烛蜡粘盘垒葡萄。不醉遣侬争散得?门前雪片似鹅毛’,秋冬吃莲子,正是时候。”
艄公撑杆的手停了一停,从舱中望去,但见远处江烟一色,苍茫如斯:“公子也是临安人?”说着大笑道:“难得啊难得,老头儿十余岁离开临安,盘桓洛城汴京,如今竟能一遇乡人!公子提到酒,老头儿好酒没有,梨花酿倒有,公子请!”
姬燕歌第一次见他白衣如是,手中按剑换成了玉箫,击节而歌。她从未听过吴语软侬,仰头俯首之时皆是温存,此刻不禁一阵心神恍然,从心下迅速传到耳垂火烧一般。
沈秋水不便沾酒,因难却艄公盛情,便以茶代酒饮了三杯,又将莲子去了苦衣递给姬燕歌,正见她目光停在自己身上。纵他年及弱冠,不似少年时候那般青涩羞怯,脸上也不禁微微一红。
他在武当派中位居首徒,无论年纪长幼,便是所有人的大师兄,平日稳重自谦,从未感到一丝得意。然而此刻却觉一种莫名想法膨胀,让他气息渐乱,刹那之间,竟动了心念。
姬燕歌将一颗莲子咬在口中,直等无边苦味蔓到嘴里,心下逐渐清明,忙四下找了话头,打岔道:“黎阿剑本应归你”,想了想,却终是不愿说一个“谢”字。
舟行两三里,便将到云山渡口,沈秋水一下船,她之于他便永失身份,再做任何事就变得可疑之至。
说点儿什么吧。
“这是返魂珠,有人持之以寓平安,昼则如玉,夜似明珠”,姬燕歌摊开手,一抹青影在掌中的玉珠里流动跳跃,活泼得很:“收下这个,我便不欠你人情了。”
她的手出了微汗,在心中不住默念:收下吧,收下吧。
江湖中鲜有人知道返魂珠其事。玉珠之中封存着一缕魂息,只要魂息的主人尚在人间,其中流光便无止尽,只有哪日主人身死,流光才会暗灭。这不过是白帝教师兄妹两人的炼器之术,炼成一件讨好却不成器的小玩意儿,只因其中封有魂息,竟有一些微妙朦胧的意味。
沈秋水亦不明返魂珠的由来,便接过收在手里,向她称谢。
两人言语之间,只听船橹轻动,船头轻轻一晃,已然靠了岸:“公子,已过了洛川!请下船罢!”
沈秋水起身,朝姬燕歌告别道:“姬师妹。”他本想说“再见”,又想改口“后会有期”,顿了一顿,终是只一拱手,走下舟去。
武当几位弟子早已等在渡口接应,怀尧一见他,当即策马上前道:“师兄!师兄!”
云蒹微笑道:“听说今日水路不通,我们还以为师兄来不了。其他人已在客栈安顿下,师兄不在,他们不敢吃。”
沈秋水翻身上马,道:“到了客栈,快与师弟妹们吃饭。我需静思一个时辰,不必留饭了。”
一行人应了,都策马随着沈秋水一路远去。
云蒹向怀尧眨了眨眼,悄声道:“师兄做错了何事,需要静思?”怀尧摇摇头,道:“师尊常言静思有助修习,许是咱们还没有到师兄的境地,才不明白。”
云蒹勉强点了点头,嘟囔道:“师尊静思尚要我送茶,大师兄静思不需要吃饭吗?”想着挥鞭引缰,径自追去了。
姬燕歌看沈秋水一行走远了,这才对艄公道:“船家,劳烦掉舟回洛川,咱们走水路去川南。”
艄公撑船出去,小小吃了一惊:“怎么,原来姑娘与那公子不同路?”
姬燕歌不置可否,笑靥莞然,却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惆怅。
小舟又行了大半个时辰,只听见十几骑沿着洛川急奔而来,冲着沿岸的船只挨个放声大喊:“海江帮丁子归,姬姑娘可在船上?在下海江帮丁子归,姬姑娘可在船上?”
姬燕歌稍稍一愣,跃到船头,扬声道:“我在。”一面吩咐船家靠岸。
“洛城客栈出了些小……小事。咱们哥几个不敢去叫你师兄,听店家说姬姑娘走了不久,这才赶来,请姬姑娘回去主持……”丁子归抱了抱拳,虽然努力压抑,脸上却依旧惊惧难当。
姬燕歌见他脸无人色,一阵不祥涌上心头:“何事?”
丁子归颤着手抹了把脸:“商山四怪死了……挨个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八章
姬燕歌心下大吃一惊,当即翻上一匹白马,与海江帮众人回客栈去,一面问道:“什么是‘挨个死了’?”
丁子归忙道:“哦,易师弟,你来与姬姑娘说说。”
易紫千是南海剑派已经成名的弟子,此刻却脸色惨白,仿佛心有余悸,道:“咱们南海剑派回程前,想这商山四怪也算江湖前辈,就让我上楼与他四人告别。谁料竟……譬如那康太泰死在门边,谢太始却死在窗边,房内还有些打斗痕迹,自然……自然是那凶手将他们挨个杀了。”说到这里,许是想起了那幅场面,不禁浑身一抖,不再说下去了。
到了客栈外,姬燕歌径自从马背掠下,踏着数根木钉翻上三楼去。易紫千等人随即跟上,丁子归心有余悸,只道:“这便是商山四怪的屋子了,姬姑娘可要看看?”
姬燕歌伸手虚扶在门上,只听“吱呀”一声,登时心下一阵砰砰狂跳,回头见众人站在她身后,这才大了些胆子,便用掌风缓缓将门推开,心几乎要跳到嗓子眼。
屋门被推开,却没有她想象的那番血腥场面:只见康太泰伏倒在门边;程太初手中握着剑,双脚立在桌上,仿佛当时正要使轻功跃起,整个身子扑在案上倒下;贾太易倒在离他几步远的地上;谢太始仰面倒在里间的太师椅上,拂尘被削断,半张着口、瞠目结舌,神态极是可怖。
姬燕歌跨进里屋一看,心下猛地一惊,登时脸上发白,不由被吓出一身冷汗,忙几步跨了出来,淡淡地道:“找我何用,我又不是杵作。”
她在众人面前还能勉强保持一丝笃定,等转下二楼,终是忍不住心下惊惶,一溜烟跑去瑶光屋内:“瑶光,瑶光!商山四怪死了。”
瑶光等慕容安睡下,忽见她急赶而来,闻言道:“几时的事?”
姬燕歌把来龙去脉与他说了:“两个时辰前,他四人还曾来找我看剑。现在忽然死了,也定是这两个时辰内的事。”
瑶光亦将眉头微微一蹙:“那两个时辰内,我正封了神识替慕容疗伤。”话语之间,却似有一分隐隐的惊异。
姬燕歌却不由大惊失色:凭瑶光的修为,纵是封了神识,只要打斗超过二十招,必能察觉。难道竟有人在二十招内,先后杀了商山四怪?
她托着腮静坐了片刻,伸指百无聊赖地扣着桌案,蹙起的眉头稍稍舒展开,忽然问道:“若你欲杀商山四怪,大约要多少招?”
瑶光道:“一招四个……或一百招四个,皆有可能。”
姬燕歌眸中一沉。这个人,这个凶手躲开了客栈里各派好手,在二十招里连杀四人,甚至不被瑶光发现。
不可能。绝不可能。
正在思量之间,却听客栈外一阵马蹄嘶鸣,只见南海剑派、海江帮和药王谷等弟子引着武当派众人赶回。
丁子归见姬燕歌下楼来,便振了声道:“多谢武当与昆仑派同道赶回客栈,与我等主持大局。商山四怪虽有时行止无礼,却也算是正派同道,今日竟在这客栈内被杀,可见凶手残忍可怖之极!现下各个门派都在,只要咱们联力,定能明察凶手,为四位前辈报仇。”
易紫千道:“在客栈里的各门派之中,应属武当与昆仑两派武功最高。其一,过去这两个时辰里,昆仑派的瑶光师兄在房内为同伴疗伤,寸步未离。易某以为,他的嫌弃先可排除。”
他此言一出,立即有武当弟子道:“怎么,易师兄怀疑凶手是武当和昆仑弟子?”
云蒹亦微笑道:“原来海江帮和药王谷几位骗我们回来,便为审问武当派吗?若凶手是武当弟子,师尊自会处置,绝不令诸位受累。”
丁子归大觉尴尬,忙道:“不,不,云师妹言重了!谁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审问贵派。实是这商山四怪武功卓群,若查不出凶手,江湖上必起流言蜚语。论凶手,咱们小门小派怕是当不得的。”说着,双眼朝着姬燕歌和沈秋水看去。
易紫千问道:“姬师妹,当日武林会上,商山四怪曾出言得罪于你,你……”
姬燕歌闻言心下讶然,随即逐渐明了,眉梢一扬道:“怎么,你们疑心是我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