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宝贝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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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宝贝文集-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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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下得好大。我跑过宽阔的大街,不顾红绿灯,飞快地奔跑。汽车的刹车声和愤怒的咒骂声交织成一片。但是我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也什么也看不到。
  我只想给千里之外的林打电话。我要告诉他,我可以为他放弃所有,我可以自由,我可以去西安,我可以嫁给他。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和血液激烈地跳动。充满了活力和激情。
  一直跑到西区附近,才找到一个公用电话亭。我把卡塞进去,手因为冰冷而僵。
  电话是长音,但没有人接。我听铃声响了很久,终于断掉。我想林为什么还没回家呢,现在已经晚上9点了。也许他在加班。林对我说过,他又找了一份兼职。他想为我的到来多赚一点钱。
  我靠在玻璃上等待。整个城市被淹没在苍茫的大雨里面。好象一只空洞的容器,漂浮在黑暗的海面上。我的裙子冰凉地贴在身上,只要风一吹过,就冻得我浑身发抖。可是一切都会好的。我想。也许明天我就可以出现在西安。那个古老的沉静的城市。高大的钟楼在暮色中总是有一群夜鸟飞旋。碑林附近的石板小街弥散着书墨清香。林牵着我的手在那里散步。
  这是我要的,平淡明亮的生活。简单朴素,却温暖。林轻轻地俯过来,亲吻我的脸。在每一个他爱着我的时刻。我是一个多么害怕寂寞的人。我曾经多么寂寞。
  然后有3个男人靠近了我。我看不清楚他们的脸。只看到站在最前面的那个扎着一条刺眼的黄色领带。他说,你终于出现了。他混浊的酒气喷在我的脸上。在我还来不及回忆起他的身份的时候,一把冰冷的锋利的硬器扎入我柔软的腹部。然后身体里突然就被一种温暖的激流所充溢。异常舒适和快感。我抬起手推开他紧贴着我的身体,我看到他的黄色领带上面涂满腥红的液体。
  男人一哄而闪。所有的瞬间只不过短短三分钟。
  我把手捂在伤口上。那里不断有温暖稠腻的血液喷涌出来。我的卡还塞在电话机里面。我想我应该可以继续给林拨号。可是我的身体却顺着玻璃慢慢地滑下去滑下去。那种逐渐丧失分量的感觉,就好象我在悬崖的烈风中行走一样。
  林问我,你知道刚才我想的是什么。
  告别薇安
  他不知道她在哪里。
  这样也好,也许她就会随时出现。这个游戏一开始就如此容易沉沦,他不知道是游戏本身,还是因为这仅仅是他和她之间的游戏。
  他不记得是某月某日,在网上邂逅这个女孩。
  IRC里她的名字排在一大串字母中:Vivian。应该是维维安,可是他叫她薇安,也许是周六的凌晨两点。
  失眠的感觉就好象自杀。
  他在听帕格尼尼的唱片,那个意大利小提琴演奏家“爱情的一幕”。音乐象一根细细的丝线,缠绕着心脏,直到感觉缺氧苍白。他轻轻双击她的名字,Hi。然后在红色的小窗里看到她的回答,HI。同样的简单和漫不经心。
  他:不睡觉?
  安:不睡觉。
  他:帕格尼尼有时会谋杀我。
  安:他只需要两根弦,另一根用来谋杀你的思想。
  他:呵呵。
  安;呵呵。
  就这样开始。
  聊了很久,中途他们休息三分钟,他去倒咖啡,站起来的时候撞倒一把椅子。
  然后又重新开始,对话原来和下棋一样,是需要对手的,势均力敌才能维持长久的趣味。
  他们继续时而晦涩时而简单的语言。
  天色发亮的时候,她说她得去睡觉,他们没有约再见的时间。
  他在卫生间里用冷水冲澡,探头去看镜子的时候,看到一张麻木不仁的脸。
  其实他害怕的只是被寂寞谋杀,没有对手。
  在现实的人群中,他的视线穿越过城市在楼群间的狭长天空,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每天早上他坐地铁去公司上班,在地铁车站买一杯热咖啡,然后等车的间隙把它喝完。
  从地下走到地面的时候,他总是习惯性地微微眯起眼睛,明亮的阳光象生活一样让人感觉局促,大街上到处是尘土和物质的气息。
  他:我是个喜欢阴暗的人。
  安:我知道,就好象我知道你肯定是喜欢穿棉布衬衣的男人,你平时用蓝格子的手绢,你只穿系带的皮鞋,从不穿白袜子,你不用电动剃须刀,你用青草味道的香水,你会把咖啡当水一样的喝,但是你肯定很瘦。
  他:还有一点你肯定不知道。
  安:?
  他:?
  走出地铁车站以后,他要经过大街中心的一个广场,那里有大片的樱花树林,是他眼中的这个城市最温情的地方。走进公司所在的大厦,在等电梯的时候,他会低下头,轻轻呼吸残留在肩上的花朵清香。
  衣服上常常粘着细小的粉色花瓣,他把它们摘下来咀嚼。那一天,也是在电梯里,乔对他说,它们有味道吗?她是他的同事,不在同一个部门。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他说,也许和你的嘴唇一样。乔微微吃惊地睁大眼睛,然后她笑了。
  这个女孩喜欢喝冰水,喜欢的装束是白棉布裙子,光脚穿球鞋。头发很长,有漆黑明亮的眼睛,不化妆,12岁的时候暗恋她班上的英俊男生,高中时最喜欢的男人是海明威。
  安:你知道海明威是怎么死的吗?
  他:不知道。
  安:他把猎枪塞进自己的嘴巴,一扣扳机……
  他:恩。
  安:然后他整个头盖骨都被掀飞。
  他:很惨烈。
  安:不是惨烈!
  安:仅仅是他喜欢的方式而已。
  他:你喜欢他的方式?
  安:呵呵。
  安:是的,我常常想,人应该如何决绝地处理自己。
  安:可是生活已经把我们磨得半死不活。
  他不是太确定会有这样的女孩存在,他是在网上认识她的,他没有见过她的样子。在现实的生活里,似乎并没有这样有趣的女孩。她的想法有时使他怀疑她是个男人,可是她是可爱的,她有她自己的谈话方式,他同样喜欢。
  那个深夜又与薇安在网上相遇,他说,出来见一面好吗,我们去哈根达斯。
  她曾告诉他她喜欢吃冰激凌,她说,是南京路上的伊势丹吗,那里有一家。
  他说随你挑吧。
  他一直相信她和他在同一个城市,在聊天的时候,她有很好的情趣和他谈论KENZO的新款香水。她告诉他,她喜欢上海的地铁,在站台上等候的时候,她常常有一种欲望,想很突然地跳下去,然后在地铁呼啸而来的时候,再奋力爬上台阶。
  她说,她喜欢这种隐藏着恐惧和绝望的幻想。
  你喜欢看海吗?她说,大海是地球最清澈温暖的一颗眼泪。他在那里笑她,但是上海只有一条脏脏的黄埔江。
  他很清楚她不会轻易答应出来和他见面。
  有一度时间,上海的网民习惯这种聚会,10多个人一起出去喝酒,打BOWLING。男人比较多一些,当然他也曾和女孩约会。IRC里面是接近陌生人的最好地点,他和近20个网上认识的女孩见过面,有些一起吃顿饭就散了,再也没有见过下一次,也有例外的。比如他的前度女友蕾丝,就是他见过的上网女孩里面最漂亮的一个,这段轻率的恋情持续了六个月。
  那种猎手般迅速的好奇心和征服欲望,后来感觉到它的残酷。
  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
  象一个暴食的人,有了一个空虚的胃。
  他只是这样地问她,没有抱任何期望。
  聊天也是好的,光着脚盘坐在大藤椅上,有时会拿一块蓝色的碎花毛毯盖在肩头和膝盖上,中途的时候会再去煮一壶咖啡,常常会因为腿麻又恍然地碰翻什么东西。
  快凌晨的时候,他们下网,照例数到一至三,然后一起键入QUIT。
  这是他需要分享的温暖的一刻,这种感觉使他沉沦。
  可是他相信自己是清醒的,清醒的投入网络的虚拟和情缘的迷离。
  他开始想念她,下班的时候,在地铁车站上,想着深夜对谈时一些可爱的细节,她的邪气慧黠的腔调,那些晦涩简单的语句,他未曾遇见过这样冰雪般凛冽的女孩。
  有一次,他们在网上谈到爱情。
  安:还记得第一次和女孩做爱的情形吗?
  他:记得。
  安:印象最深的是——他:她眼中的泪水,流到我的手指上,很温暖。
  安:你的手指从此失去了贞洁。
  他:呵呵。
  安:呵呵。
  他:为什么要问这个?
  安:想知道你的心里是否还有爱情。
  他:也许还残余着百分之十,我感觉它即将腐烂。
  安:不相信爱情的人,会比平常的人容易不快乐。
  他:你呢?
  安:有时候我的心是满的。有时候是空的。
  他挤在下班的人潮中,涌进地铁车厢。
  微微的晃动中,车厢里苍白的灯光照亮黑暗的隧道。他四处观望了一下。突然感觉她也许就在他的身边,是陌生人群中的任意一个。
  车厢里的年轻女孩,很多是OFFICE小姐。一律的套装和精致的妆容。但是他感觉她不会是这一类。
  她在网上似乎是无业游民,无所事事的散淡样子,而且常常深夜出现,他想如果她在这里,她会辨认出他。一个固守自己生活方式的男人,穿棉布衬衣和系带翻绒皮鞋,平头,用草香味的古龙水,也许她正在暗处发笑,但是她不会上来对他说你好,她只是暗暗发笑。
  因为开始留心,他才注意到那个女孩的存在。
  每天早上,她都和他在同一个站台上,等不同方向的一班地铁。
  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她在那里和他一样的神情冷淡,带一点点慵懒。她穿宽大的洗旧的牛仔裤和黑色T恤,瘦瘦的手腕上套一大串暗色的银镯,头发漆黑浓郁。光脚穿绕着细细带子的麻编凉鞋,她喜欢斜挎一个大大的背包,有时从那里扯出一副耳机,塞着耳朵,听音乐的时候,她的脸色显得更加的疏离和冷漠。
  他一直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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