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宝贝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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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宝贝文集-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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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9年9月 或者我们永远都不要相见在这个熟悉的城市里,暖暖重新开始一个人的生活,黄昏的时候,她常常一个人出去散步。沿着河边的小路,一直走到郊外的铁轨。那里有大片空旷的田野。暖暖有时坐在碎石子上面看远处漂泊的云朵,有时在茂盛的草丛中走来走去,顺手摘下一朵紫色的雏菊插在自己的头发上。漆黑浓密的长发,已经象水一样地流淌在肩上。
  她感觉到内心的沉寂。所有的往事都沉淀下来。偶尔的失眠的夜里,会看见城的脸,在地铁车站的最后一面,他搁着玻璃门对她挥了挥手,然后地铁呼啸着离去。
  空荡荡的站台上只有明亮的灯光。苍白地照在失血的心上。她独自在那里泪流满面。
  他说,我已经无法忍耐这样的离别,或者让我一生都拥有着你,或者我们永远都不要相见。
  她只能选择离去。因为不愿意让他背负这份罪恶。她已经背负了一半。于是就可以背负下全部。
  在医院的时候,她终于放肆地让自己流下泪来。不仅仅是因为疼痛。她知道她终于割舍掉生命中与城相连的一部分。他们永远都可以成为陌路。
  她开始去附近的一家幼儿园上班,兼职地给小孩子弹弹钢琴,教他们唱一些儿歌。
  生活是单纯而寂静的。空气中开始感觉到风中的清冷。她常常穿着洗旧的棉布裙子,脸上没有任何化妆,只有一头长发象华丽的丝缎。甚至很少上街,除了上课,散步,她没有任何社交活动。也不认识任何的成年男人。除了陆。
  陆是罗杰的父亲。罗杰是班里最淘气的男孩子,他的母亲在5年前和陆离异。
  陆对暖暖说,罗杰常对我说,他有一个有着最美丽头发的老师。暖暖微笑地站在阳光里,白裙和黑发闪烁着淡淡的光泽。那一天他们一起走出幼儿园。罗杰在前面东奔西窜。暖暖和陆一起走在石子路上,陆惊异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女孩,她悠然地抬头观望云朵,却没有任何多余的语言。
  1999年10月 要嫁了,因为已经为你而苍老一个月后,这个四十岁的男人对暖暖说,你是否可以考虑嫁给我。
  暖暖看着他。他是非常普通的中年男人。她对他没有太深的印象。知道他很有钱,但并不显得俗气和浮躁。剪短短的平头,喜欢穿黑色的布鞋。不喜欢说话,却可以在一边看她用钢琴弹儿歌数小时。
  暖暖说,为什么。陆说,我想你和别的女孩最大的区别是,你的心是平淡安静的。这样就够了。我见过的女人很多。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心情是安宁的。
  他看着这个素净的女孩。我知道你肯定有不同寻常的经历,你可以保留着一切,不需要对我有任何说明。我只希望给你稳定安全的生活,我们各取所需。你不觉得这是最明智的婚姻吗。
  他的手轻轻地抚摸她如丝的长发。你的头发美丽而哀愁。就象你的灵魂。可是你可以停靠在这里。
  举行婚礼的前一晚,天下起冷冷的细雨。
  暖暖打开长长的褐色纸盒,里面是陆从香港买回来的婚纱。柔软的蕾丝,洁白的珍珠,是暖暖以前幻想过的样子。可是那时候她以为自己肯定要嫁的人是林。陆还订购了全套的钻石首饰。他说,你脖子上那枚银戒指已经挂了很久。我不要求你一定要把它换下来。你可以带着它。
  可是也不是太久,只不过是三个月。
  暖暖想,为什么在心里觉得好象是上一个世纪的事情了呢。她抚摸着那枚小小的银戒指,它已经开始黯淡。这是城送给她的唯一一份礼物。那时候他们是在上海的大街上,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群。和一次注定要别离的爱情。
  暖暖彻夜失眠,一直到凌晨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然后凌晨三点的时候,突然床边的电话铃响起来。暖暖想自己是在做梦吧,一边伸出手去,在黑暗中拿起电话筒。寂静的房间里,只听到电话里面沙沙的声音。然后是一个男人北方口音的普通话。暖暖。他叫她的名字。
  城,是你吗。暖暖觉得自己还是醒不过来。她真的太困了。可是她认得这个声音。只有一听到,就会唤醒她灵魂深处所有的追忆。线路不是太好,城的声音模糊而断续,他说,暖暖,我在美国加州。我走在大街上,突然下起大雨。我以为我可以把你遗忘,暖暖。可是这一刻,我非常想念你。我感觉你要走了。
  电话里的确还有很大的雨声。地球的另一端,是不会再见面的城。暖暖说,城,我要嫁人了。因为我已经为你而苍老。
  城哭了。然后电话突然就断了。
  暖暖放下电话。她看了看黑暗的房间。
  她想,自己是真的在做梦吧。城会有她的电话号码吗。可是摸到自己的脸,满手都是温暖潮湿的眼泪。
  他们似乎从没有正式地告别过。而每一次都是绝别。
  1999年12月 一场沉沦的爱情。
  终于消失圣诞节的时候,暖暖收到林的一张卡片。他说他准备结婚。另外城和小可都已出国。
  在信的末尾,他说,暖暖,我想我可以过新的生活了,我可以把你忘记。
  暖暖微笑地抚摸着卡片上凸起来的小天使图案。她开始有一点点变胖,因为有了孩子,陆坚持不再让她出去上课,每天要她留在家里。
  罗杰快乐地在家里跑来跑去,和陆一起准备打扮一下那棵买回来的圣诞树。陆在客厅里大声地说,暖暖,你不要忘记喝牛奶。暖暖说,我知道了。这就是她的婚姻生活。平淡的,安全的。会一直到死。
  端起牛奶杯的时候,暖暖顺手拉开窗帘,看了看外面。很奇怪的是,今年的圣诞,这个南方的城市开始下雪。是一小朵一小朵雪白的干净的雪花,安静地在风里面飘舞。在冬天的黑暗而寂静的夜空中。
  暖暖看着飞舞的雪花,突然一些片段的记忆在心底闪过。遥远上海的公寓里,弥漫着百合清香的客厅,黑暗的楼道上,城激烈的亲吻,还有隔着地铁玻璃的城一闪而过的脸,是她见他的最后一面。那个英俊的忧郁的北方男人,可是她还记得他的手指,他的眼睛,他的气息,他的声音,模糊而温柔的,提醒着她在世纪末的一场沉沦的爱情。
  可是心里不再有任何疼痛。
  他终于消失。
  【失眠】
  凌晨三点。
  黑暗寂静得没有任何声音。
  逐渐静止下来的雨。潮湿的空气,和这个不符合梦想的世界。
  对一个失眠的人来说,没有任何东西是安慰。
  穿着睡衣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喝冰冷的水。
  吃了三颗药片。
  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脸。苍白而枯萎。
  沉沦和放纵没有带来任何期待。
  你想着自己还拥有的一些东西。例如往事和诺言。
  你想你是病了。你的胃和灵魂一样焦灼空虚。
  绝望是阴影无所不在。
  可是在夜色里你是丧失了语言的花朵。
  发不出任何声音。
  也无法入睡。
  伤口
  第一次见到罗,是因为公司要为他们代理的产品做广告。具体文案是我负责。
  我想要些更多的资料。就跑到他的公司。
  在和部门经理交涉的时候,他刚好经过。他说,你是安蓝。我看过你写的广告。
  写得不错。他的普通话有浓厚的北方口音。看人的时候,眼光明亮而肆无忌惮。
  也许处于权威地位的男人都会这样地看人。我对着他的目光。在短短的几秒钟里,我想我的眼神一样的顽固。然后他沉默地走开。
  我喜欢英俊的男人。我一直是比较好色的一个人。一个男人能引起我的兴趣,只有两个可能。
  或者他很聪明。或者他很漂亮。罗的身材已经开始有些发胖。但是整个脸部依然有锐利的轮廓。
  在年轻的时候,他应该是非常英俊的男人。
  我抱着资料在电梯里的时候,回想了他的手。在从36层到地面的短短时间里,我想着如果这样修长的手指抚摸在皮肤上,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然后我对着电梯阴暗光线中的镜子,轻轻地笑了。
  乔曾对问我,安,为什么你的脸上会有莫名的微笑。
  那年我们16岁。在一个重点中学读高一。一次学校举行大合唱比赛,我们反复地排练几首歌曲。
  很热的夏天中午。在空荡荡的大礼堂里面。歌声显得卖力而疲倦,大家都很渴望午睡。
  然后我突然无法克制地微笑起来。并且笑意越来越深,终于发出冒失的声音。
  老师提醒了我几遍。
  可是每一次重新开始的时候,我又笑。
  排练几乎无法完成。
  老师恼怒地说,安蓝,请你下来。你什么态度。这是一首需要凝肃悲壮气氛的歌曲。你居然当着玩。
  最终我被取消了参加这项活动的资格。
  比赛的那天,大礼堂里坐满人,一个班级上去演唱的时候,一整片地方就只剩下凳子。
  阳光透过大礼堂的窗口照射进来,使我独自在一大片空登子中显得特别刺眼。
  有另外班级的学生朝我看。爱看不看。我冷漠地转过脸去。我觉得自己是一块冰凉的玻璃,反射着一缕缕好奇的眼光。
  乔问我,那时到底为什么笑。其实我只不过突然开始想象,同学们站着睡觉的样子。
  我不觉得想象有什么不对。
  这只是一个能使我快乐的寂寞小秘密。
  我在那个重点中学里的形象,也许就是从坐在空凳子中间被注视开始。
  从小我就是不会讨好的女孩。
  母亲离婚以后,脾气变得暴躁。我们无法给彼此安慰。我常常挨打。她用手,用拖把,用衣架。武器非常的多。我不喜欢她对我说话的方式。比如她说,你说你错了,我就不打你。我给她的回答只有沉默。有时她又说,你只要哭出声来,我就不打你。
  可是我从不掉泪。这样的纠缠常常要等到邻居来劝才停止。林的妈妈把我领到她的家里。
  我一边吃她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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