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她看他,不但并不回避,眼中光芒更加逼人起来,仿佛要把她从头到尾看个通透。她不抵败阵,又垂了头。
只听窦冲笑道:“陛下,慕容鲜卑有如此美貌女子,不知凉国的公主您还看不看得入眼呢。”
“张天锡的女儿?”
“不错。张老头自己磨蹭着不肯过来,倒把女儿急巴巴的捧上了。”
苻坚失笑:“张天锡刚过而惑之年,你叫他老头?”
窦冲干一碗:“做事跟老头没两样,不叫老头叫什么。”又道:“我叫她过来。”
苻坚用刀切一块羊肉,慢慢悠悠道:“不如归了你罢。”
窦冲摆手:“还是陛下先看了再说。”
伊人在两个婢女的跟从下出现了。她优优雅雅地对苻坚施个汉人礼,侧首瞬间,慕容暐一顿。
她的眼睛深如幽谭,清澈,澄明而隐含一抹坚定。一袭黑纱,一支碧簪,清滟流光。
他本以为他早放下一切,他本以为可以毫不动摇,然该刹那,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人的影子,一个他从相似相貌的人身上没有找到、却在此刻感到奇异相近的影子。
抓起一壶酒,他一杯又一杯斟起来。
听苻坚问她的名字,她答小字“幼蘅”。
蘅芷清芬,真是好名字。
“你不喝了吧,喝这许多酒,是作什么?”可足浑对他道。
他听了这话,更大口地痛饮起来。心中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竟不知向谁说起。
玉澍坐在一边,静静的,只一壶又一壶在那里替他烫酒。
他饮了个尽量,天地都旋转起来的时候,听得一个女声在外头叫:“定哥哥!定哥哥!是我啦——”
坐在窦冲身旁的杨定猛然站起来,望向那还带稚嫩的女音的方向,须臾大踏步跨过去:“容容?”
拦人的士兵们见到他,纷纷散开一条道路。那小女孩子扑向他,跳到他身上:“定哥哥!”亲昵之情油然可见。
杨定本有些愠怒的脸不由稍稍缓和下来,扣住那乱动的小脑袋瓜:“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杨容笑嘻嘻地:“定哥哥,我好想你——”
“不许打岔。”他看她身后区区两个仆从:“又偷溜出来!”
“我想你了嘛!”她只管扭股麻花儿似的往他身上拱,看得苻坚呵呵直笑:“来来来,卫将军,给我们介绍一下,你妹子?”
杨定赶忙把人剥下地,牵起她手,走过去向苻坚行礼:“天王见笑。属下僭越,实乃征东司马之妹,名容。”
杨容自小见惯大场面,先壮着胆子打量苻坚一眼,见苻坚也正打量她,咧嘴一笑,不慌不忙行礼:“仇池杨容,见过天王陛下!”
杨氏属氐族一支,世居仇池,在汉末之时即尽有武都之地。后中原王朝势衰,再后来南北分裂,杨氏便建立了仇池国,以农为主,相对安定而富庶。几年前他们归顺秦国,宗主杨膺被封为征东司马,杨定本是他手下一不知名小将,被王猛发现,一路提擢至如今举足轻重的卫将军地位。
“原来是仇池国小公主。”苻坚惊讶:“你孤身从仇池来?”
“是啊,天水住得太闷啦。”杨容吐吐舌,“我来找定哥哥玩儿。”
张蚝坐在王猛下首,道:“你既是征东司马之妹,怎么又叫卫将军哥哥?”
“我认他当我的义兄呗!”杨容扫过来一眼,瞧到王猛时莫名感到有些怕怕,继而发现端坐的清河:“哇,好漂亮的小姐姐!”
众人失笑。清河面色一红,杨定咳嗽一声道:“容容,你还是——”
“啊,这边还有一位美人姐姐!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是男孩子呢!”
众人绝倒。窦冲道:“今儿晚上倒凑齐了三家公主,北边只剩下代国公主了吧。”
苻坚与王猛相视一笑,齐道:“来,喝酒!”
“小姐姐,他是你的弟弟么?”
“嗯,是的。”
“好好看的男孩子呀!”流口水的声音。
“容容!”
“是真的很好看嘛,比我们女孩子都好看……可是怎么这么瘦,眼睛都凹下去了?”
好吵,凤皇迷迷糊糊想。
只听兰双成道:“他一直没有好好吃东西,晚上寒气凉,所以突然晕倒了。”
清河轻轻啜泣。
杨容收回她的狼女视线,不解道:“小姐姐,你为什么哭呀?”
“没……没什么。”
慕容温走过来:“双成,你去看一看皇——三哥吧,给他开服醒酒汤,他今晚醉得厉害。”
“好的。”
杨定道:“我们也走了。”
杨容不依:“让我再看看——”
“以后自然看得到。”
“那他明天能醒么?哎唷!轻些轻些——”
杨定拎着她的耳朵去了。
慕容温与清河坐着,清河给凤皇掖了掖毯子,慕容温道:“清河——”
清河的手顿一顿:“嗯?”
“如果以后进了宫去,不要动不动就哭了。”
“我——”
“天王看来很喜欢你,怕是免不了了。”
清河盯着黑暗中的某一点,忽尔道:“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去长安?”
慕容温没答话。沉默了一阵后起身:“我送你回你帐子去罢。”
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凤皇睁开眼,在幽幽的火光下一根根辨认着头顶拉帐的绳索。
不知什么时候他爬起来,风吹打着枯枝的树木呜呜作响。他听了一回,掀帐走了出去。
很冷。上下牙齿格格地相互敲击着,心似乎也颤缩着不肯多跳动。
他长长呼了口气,一直走,一直走。
下了一层薄雪。
地是白的,天是黑的,他奇迹般地没有当头碰上那些值逻的秦兵。其实碰上也没关系,他想。
“我想起来了,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什么地方?”
“……邺城,永平里。”
“将近十年了。”
“没想到、没想到你竟然是当初那个——”
“乞丐?”
“人声际遇,真是变幻无常。”
“郡主救命之恩,杨某永世不忘。”
“将军这一路来对我们的诸多方便,已足清偿。况且救你的也并不是我,是我叔父。”
“他那是与人比试医技而为之,真正怀仁慈救人之心的,是郡主。”
“不过后续一些诊病喝药,将军过誉。”
“……那是我人生中最低落卑贱的一段日子,甚至自己都觉得早应该死去……呵呵,现在想起来,恐怕除了郡主,都没人肯相信。”
“英雄不论出身。恰恰相反,你看最后当上了皇帝的石虎,谁不知他开头是个奴隶。天下物何常,今日富他日贫,今日贵他日贱,将军莫不是还要将那些虚妄放在心上。”
那些虚妄!凤皇震了一震,他不想双成竟如此看得开……也许在她眼里,不论贫富贵贱,只有那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才是最重要的吧。
加快了步子走着,一个模糊的声音传来:“凤皇?”
半透明的人形漂浮在一丈开外,他启启唇,没发出声音,又抿了抿,乌龟已经飘到他跟前,满脸惊喜:“你看得到我?”
他一拳挥过去。
手穿过了形体,是空的。
他楞了。乌龟保持着挨揍的姿势,也楞了。
“你——”
“你……”
不约而同,同时开口。
“你……”终于凤皇再度道:“你是人是鬼?”
“我早说过,我不是普通人。”
“可是,你这是……”
“算灵体来着,凡人应该看不到的,你竟然看得到,真是奇怪。”
凤皇怀疑地眯起眼。
“是真的呀!”乌龟摸摸头,“不过你是凤凰转世,也许本来就不一样。对了,刚才为什么打我?”
凤皇道:“你非常人,算不出来?”
乌龟道:“最近出了一点事……”
凤皇道:“我们这边也出了一点事……”
乌龟总算瞧出他浑身不对劲来,正要问询,后边一个略微低沉、让人无法忽视的声音道:“你在跟谁说话?”
凤皇飞速回头。
月光下,在苻坚眼里,这个小王子头发晕染一层淡淡金光,皮肤白皙得几乎透明,浓重如扇的眉睫,透出无穷灵性。
梦,一场无法言喻的梦。
凤皇朝乌龟看一眼,乌龟正望向苻坚,似乎是一种研究而惊讶的神情,而后耸耸肩:“你瞧,他看不见我。”
苻坚依旧以暗哑的调子道:“你四哥说你病了,病了就该好好养着,不要到处乱跑。”
凤皇心说你管我,木着脸没有表情。
苻坚等了一阵,什么也没等到,酒气倒慢慢被寒风吹散了些,自觉失仪,于是挥挥手:“早些回去吧。”
凤皇马上调转头。
一阵冷风迎面袭来,树木簌簌作响,枯叶纷纷坠落。
“乌龟——”他停步唤道。
“唔?”
“要是没有这个人就好了……要是没有这个人……我们就不会……”泪水潸潸而流,乌龟不作一声。
“要是没有这个人,我们就不会——”泪水一滴一滴,敲在地上,也许敲在心里:“——亡国。我们亡国了,你知道不知道,我们亡国了!”
树叶盘旋,兜着圈儿不肯坠地。
乌龟轻声叹息:“我现在……知道了。”
理智仿佛消失。
“我该去、我该去杀了他!”
“凤皇!”乌龟大喊。
凤皇冲出几步,倏尔停止。
“乌龟,你——”
“你杀不了他。”
“怎么啦?”凤皇的声音如悲鸣,“你不但不帮我,反而劝我不要杀他?你放开我!”
乌龟默默不语。
“你放开我呀!”
乌龟摇头:“没用的。如果我能帮你……可是,我帮不上……”
“不用你帮!”
“他有龙气——”
“龙气?”
“杀不了的。不论是你,是我,或是任何人,现在都杀不了他……”
“我不要听你这些,你那什么半吊子的法术,放开我!”
“凤皇啊——”乌龟的眼中充满浓浓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