嫩绿,油绿,翠绿,大绿,浓绿,墨绿……
铺天盖地掩耳不及而来,像一场温柔的倾泄。
刘库仁的营帐坐落在阴山以北一片辽阔的高原上,地势平缓,有十三处泉水、七个被人叫做“海子”的大湖泊,以及二十条盘曲蜿蜒的河流。分散在四周的,除了像蘑菇一样点缀在绿浪间的大大小小的牧民居住点,还有不少规模较大的手工工场,譬如冶炼铜铁、木工、制革、烧陶等等,为牧人们提供各类器具。
初阳升起,五六座毡房冉冉升起了炊烟。
“珪儿!”贺兰姜赶出来叫住儿子,手里还拿着用来编织篮子的桦树皮。
“中午回来吗?”她问。
拓跋珪摇头:“我去把前天放出去的牛跟羊收回来。”
“你等等,”她回头拿了些晒干的肉条放进他腰间褡袋:“要不要叫阿遵跟阿虔一起?”
“不用了,他们有他们的活儿要忙。”
“仪儿呢?”
“让他好好睡个懒觉吧,昨天练了一天的箭。”
“行,你自己小心些。”
“嗯。”
每个氏族的牛羊马驼都自有记识,虽阑纵在野,然少有妄取。拓跋珪忙了好些时辰,才大致把自家牛羊聚齐,回程时碰上了一群小孩围成圈在草地上摔跤。
他走到他们中间坐下来,跟着一起为摔赢了的某某喝彩。
小孩子们很容易就混熟,不多久他就知道了哪个摔赢的是那家儿子,哪个啃了满嘴泥的是那户阿郎。
正在这时,另一群赶着牛羊的少年们缓缓经过。
为首的奴真看了一眼,跳下马走过来。十几个小孩止住了玩笑,齐刷刷望向他。
奴真笑了笑:“你们摔得不错嘛,要不要跟我比比?”
这边最大的孩子不过十岁,虽然身量没差太多,但一时都被他气势镇住,无人应答。
奴真拍着胸脯:“谁敢出来比试比试?能赢我的,我给他放二十天牧!”
还是没人吭声。大家都知道奴真骑射双强,想来摔跤也不会弱,哪个愿意当着这么多人面冒险出丑?
奴真一看,啐了一口:“都是一群软蛋!”说完,他走到离他最近的一个人前头,手指人道:“你敢不敢?”
那小孩忙道:“不敢不敢。”
“你呢?”
“不敢。”
本来他问过一个两个也就算了,面子里子全足,当可大获全胜。偏他执意一个个对着鼻子问过来,谁不表态,他就不罢休,成心找茬似的。
“你敢不敢?”他来到拓跋珪面前。
拓跋珪慢慢悠悠抬起眼:“练练无妨。”
全体哗然。这边道不论身高体形差了恁多,怎么摔?那边道不要以为你是原代国王子我们便会让着你。这边又道千万别逞强出事了可不好;那边又说这可正中奴真下怀了。
拓跋珪不理耳旁窃窃私语,在摔跤这件事情上,知己知彼方能一击致胜。于是他道:“三局两胜。”如果可以,便为自己多争取到了一些观察对方的机会。
“不行。一跤决胜负,你敢吗?”
拓跋珪瞧他一副没商量的样子,撇了撇嘴:“行。”
两人遂摆好姿势。拓跋珪为探对方深浅,一出手就先发制人,冲过去探右臂搂奴真脖子,整个攻势从上面发出。
这是虚招,目的是迫他退闪,真正的坏处在脚上,他一退,身体必然后仰,然后才收腿,而拓跋珪的绊子正在下面等着。
奴真果然中计,一屁股跌坐地上。
“不算!”他喊起来。
这边嘘声一片,那边响起“不算!不算!”的支持声。
“不算便不算。”拓跋珪本也没想着他会这么容易就算了,笑笑道。
奴真红着脸站起来,他认为刚刚自己没做好准备,加上轻敌之故。不过眼前之人似乎不经意间就把主场客场调了个个儿,虽然笑着,又矮了自己两头,却变成气势夺人的一方了。
哼了一声,这回他主动发起进攻,眼看就要将对手扑倒在地,冷不防拓跋珪一个卧倒铲踢,顺势前冲,凌空两条腿逼近过来,奴真眼看着自己一只脚被踢中,正好这只脚受击后又缠住了另一只脚,一瞬之间,天地翻转——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他飞了起来,两只手徒劳地在空中甩了几下,溺水一般,然后在一丈开外落地。
所有人看着被狠狠摔耍的少年脸色苍白一声不吭地从地上爬起来,步态艰难。
“没事吧?”拓跋珪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少年挪着的步子一顿:“你赢了。”
“看你如此,我亦并不欢乐。”
少年仍未回身,只摆了摆手。
拓跋珪盯着他。
少年又行几步,倏而停住,好久转过身来,脸上竟是从未见过的笑容:“摔跤的人本来就皮粗肉厚,你以为我恼了不成?告诉你,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全体再度哗然。
只有对视的两人,哈哈而笑。
接下来整整一个夏季,两人形影不离。奴真每天清晨来叫他,一齐把昨夜放出去的马匹收回来。他教他骑光背马,他则教他摔跤的诀窍。于是每日早晨,山间小路上总会有两个马不配鞍的少年追逐奔驰;每日傍晚,经过奴真帐房时里面总会传来咚咚砸地的声音,那是两个少年用汗水挥洒出来的撞响。
日子过得快活,而飞快。
作者有话要说:
☆、米阔鲁节
金秋八月,当草原把它一年中最美的绿色献给牧人的时候,大的部族都会召开大会,过“米阔鲁节”,即丰收节。人们聚在一起唱歌跳舞,摆酒宴,察看牲畜的膘情,举行各种庆祝活动,有的氏族之间还会联姻……总之,人欢马叫,一片欢腾。
第一天主要活动皆与马有关。俗话说草原上没有马的人就像没有脚,汉人更称塞外民族为马背上的民族,无不显示了马匹对于牧人的重要性。由于这一天有长辈赠牲畜予子女及其它晚辈的习俗,拓跋珪和他的三个弟弟一大早被刘库仁请了去,每人得了一匹小马驹,尔后又被带去看如何给马打马印、割尾梢,甚至怎么样给马去势。等拓跋珪脱得开身赶到赛马场地时,比赛已经快要开始了。
叔孙建一眼就瞥见他,扬鞭得儿得儿的赶过来:“怎么这么晚?”
拓跋珪瞧他一身光鲜,衣襟上、袖口上、裤脚上都绣了精致的装饰图案,连马的鬃毛都扎起了小辫儿,笑道:“嗨哟,果然人要衣装,马要精装!”
“去,好好瞧着,看兄弟我夺魁回来。”
“奴真哩?”
“就是因为他不在,所以头名定是我的了。”叔孙建得意洋洋的笑着,返身回到赛线上。
蓝天碧野,将近上百匹或系了铜铃或扎了彩带的骏马一线立开,马上是衣服鲜艳的俊逸男儿,景象实在壮观。
比赛赛程将近百里,比马的速度和耐力,以先达终点为胜。
“冲——突!”
一声洪亮有力的喝声暴起。驾!百十名健儿如离弦之箭,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不知要等多久。”跟在身旁的拓跋虔道。
拓跋珪估算来回路程需要一定时间,便道:“咱们先到别处看看。”
拓跋虔喜道:“你看左边不远欢呼声一阵一阵的,想来是精彩节目,不如去瞧瞧。”
“也好。”
于是拓跋珪、拓跋仪、拓跋虔、拓跋遵四人驶到人头涌动之处,好容易挤了进去,一看,原来是在进行“追姑娘”与“姑娘追”的活动。
这项活动以娱乐成分居多,所谓“追姑娘”,即参与的男女一同骑马向终点,在此途中男子可向姑娘尽情挑逗,待姑娘策马回返时,男子便在后紧紧追赶,若追上了姑娘,便拥有向其提亲的资格,当然愿不愿意那是人家的事;而“姑娘追”,则是指在第二轮中,男子在前,女子在后不停追赶,男方有意的,自然会故意让其追上,一来一往,双方促成好事。
前一轮“追姑娘”刚刚结束,正要开始“姑娘追”。
这时一人骑马进场,女方全体兴奋起来,叽叽喳喳之声扩大数倍。
那马耳如竹削,修束尾巴,身瘦有神;那骑马的人鬈曲长发,劲衣雍靴,慵懒勾人。
“表叔!”拓跋虔与拓跋遵惊呼起来。
梁眷正用他的电眼与众女微笑招呼,姑娘们心跳加速,个个觉得他看的是自己。
拓跋珪心道你这不是存心来捣乱么?
似乎听到了他们的叫唤,梁眷朝这边望来,发现四个侄子后一笑,几兄弟脑后响起一片抽气声。
待他过来后,拓跋虔笑滋滋地道:“表叔这匹真是好马呀!”
梁眷眨了眨眼,压低声音道:“我这可是友情出场,你们看效果怎么样?”
拓跋虔只关心马:“肯定没人追得上表叔坐骑啦!”
拓跋遵则严肃地答:“若是众姑娘都追你去了,别人脸上恐不好看。”
“放心放心,我走个过场,不参与比赛。”
“可是,”拓跋遵一向缜密:“如此一来,只怕女人们都看你,却没几个愿意上场了。”
梁眷一噎:“这个……”
拓跋珪似笑非笑:“表叔艳姬美妾众多,实在不行,还怕多收一个两个?我们先走喽!”
“喂喂喂!”梁眷叫着,旋而被众女淹没。
想象着一骑在前、众红粉穷追不舍的画面,拓跋珪一路笑容越扯越大,拓跋虔不解,遂问道:“你是在笑表叔么?”
拓跋珪点头,记忆有一瞬的模糊,好像以前自己也经历过相类场景似的。
拓跋虔又道:“表叔算来也三十多了吧,怎么还这么招人?”实在是想不通啊想不通,一个毡帐里有三个女人以上,还不打起来?
拓跋遵道:“他之熊掌,人之砒霜。”
拓跋虔更不懂了,刚要问什么意思,前方驰来一人:“绕道走绕道走,这边正进行比赛呢!”
拓跋虔便问:“哪项比赛?”
“俯马拾物!你们是来参加比赛的?男娃儿的要等到下午哩。”
拓跋珪问:“那现在是何人在比?听说这个比赛并不分年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