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我来编一出小戏。”李宇轩说,并且下了很大的决心。
六十六
李队长走后,夏雨问他:“宇轩,你真的要给罐子编一出小戏吗?”
“当然要编。李队长是个好人,他吩咐的事,我不能不答应。”他说。
“可我总觉得这事不真实。”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他不禁问道。
“你还记得以前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记得,你叫我少和罐子接近,对这号人要多提防点。”
“那时我就觉是这人不地道,私心太重,一门心思装积极。”
李宇轩就笑了起来:“他叫我给他写个材料,想要公社给他评个先进。”
“就是嘛!你说这样的人能让人相信吗?”
“他这么做,我能够理解,”李宇轩仍是笑道,“不就是图个‘重在政治表现’嘛,这符合党的政策。”
“重在政治表现这没有错,但要看他是不是真心实意。”
“你怎么就知道人家不是真心实意呢?”
“你想想啊,一个只为自己打算的人,能够为了保护集体的山林而不顾自己的生命安危吗?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人是会变化的,”他说,“社会、环境都会使一个人发生变化。再说,他终究是一名知青,宣传他也是宣传我们知青嘛。我们知青本来人家就瞧不起,我们自己不宣传,是没有人来宣传的。”
“好吧,你总是有道理的。”夏雨撇了撇嘴,也就没再有什么异议。
“那我们来商议一下,该如何编写吧。”他说。
“要编出一个小戏这不容易,小戏也得演个把小时,就得有充足的内容,要有一个完整的故事,而且要是与修建铁路有关联的故事,我们有吗?”夏雨皱紧了双眉,显得有些为难。
她这么一说,他也的确感到有些为难,他知道,现在文艺创作要遵循“三突出”,要突出阶级斗争,要突出工农兵形象,要突出英雄人物,那么这个剧本的主要人物就必须是英雄人物,必须是工地上的民兵,罐子为扑灭山火不惜牺牲自己,这当然可以作为英雄人物来歌颂,可是,如何突出阶级斗争呢?他拧着眉头,紧闭着嘴唇,额上显出深深的皱纹。
忽然,他记起刚到铁路工地时,连队驻扎在攸县城郊一处村子里,当天晚上政治学习,大家照例首先是挥动手里的红宝书,敬祝伟大领袖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如同历史上叩谢皇上隆恩一样,无不高呼万岁万万岁。然后指导员给大家宣布纪律。指导员姓张,是宝山大队书记,他神情严肃地对大家说:“大家一定要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要时刻严防阶级敌人的破坏。今天,驻地村的民兵营长来告诉我们,说他们村里有个地主婆,50来岁的人了,还老来俏,见你们来了,特地去供销店里买了一双新袜子穿上,想引诱你们,你们每个人可得高度提高革命警惕。”
不少民工便嘻嘻地笑。
当时,他却笑不出去,竟而感觉有一种撕扯胸膛的痛苦。人一旦背上了家庭出身这个沉重的十字架,怎么就失去了做人的权利,连穿一双新袜子的权利也没有了呢?当然,这些话他只能在心里想,是不能说的,他便直眉瞪眼的装麻木……
想到这里,双眼顿时放亮,他一拍后脑勺,不禁说道:“有了!”
夏雨一愣,忙问:“什么有了?”
他说:“我们可以假设一个地主分子,他不甘心自己的失败,老想搞破坏,趁着这入冬以来下雨少草木枯干的时候,偷偷钻进山林里放了一把火,这不就突出了阶级斗争嘛!”
“这行吗?你这不是故意给人家栽赃?”夏雨苦笑道,“未必地主分子就个个都要搞破坏。”
“这也是阶级斗争的需要嘛!”他说,“这样设计了一场斗争,就更加突出了主要人物,不仅一心维护集体财产,而且还是对敌斗争中的勇士。”
“你这可是把罐子美化了。”
“人家把命都丢在了乡下,美化一下也不为过嘛!他在生时就巴望着能评上个先进,这要求也不算高,死后能得到大家的赞扬,他在地下,也可以安心了。”李宇轩说着,脸色变得沉静,心里却像被什么给刺了,感到了阵隐隐的发痛。
六十七
李宇轩脑子里一直在想着如何编写剧本的事,一个人仰躺在床上已经不知过去几许时候了。
月光照进窗来,地上印着窗外树木疏枝的静影,夜已很深了。哪里的山溪在流淌,发出哗哗的响声,在这静夜里听来,很清晰。
他很久很久没有睡着,不知怎么一来,他觉得自己就在一条山路上走着。忽地,他发觉前面站着一个人,似在等他。他忙走过去,那人又走了。他赶忙走几步,那人也加快了步子。任他怎么努力赶,那人却总在他前面一两步远。他好生奇怪,再仔细一瞅,不禁吃了一惊,哟!这不是罐子吗?于是,他便高兴地喊:“一兵兄弟,你往哪里去?等等我!”
罐子说:“我在等着你呀!”
“你还好吗?”他问。
“好啊!这里的人不讲家庭出身,人人都是平等的。”
“是吗?真是这样就好。”
“我就不明白,人活着,为什么要分个家庭成分呢?为什么要斗争来斗争去呢?就不能好好地过日子吗?我厌烦那个斗来斗去的日子。”
“我也是。”他说。
“我特讨厌那个叫毛人初的家伙,那可不是个好人。”
“你见过毛人初了?”他问。
“他进山里来了呀!他是来进行报复的,带了好些民兵来抓人,”罐子说,“幸亏你转点走了,他抓了我和何建国。”
“你们干吗不跑?”
“跑?往哪儿跑?他派民兵把四处都围了。他瞪着那双怕人的眼睛,朝我厉声喝道:‘你必须老实向我交待,你们这些下乡知青在城里干了哪些坏事?造的什么反?是抢钱?抢粮?还是抢枪?’我昂着头,连拳头都捏紧了,也大声说:‘我们是向市里反映我们知青在农村的有关问题,请上级在知青安置问题上落实解决好这些问题,没有抢钱、抢粮,更没有抢枪。’我还列举了某生产队里一名女知青被公社干部强暴的事实。”罐子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但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就像笼罩了一层烟雾,显得有些模糊。
“回答得好!他是怎么说的?”
“那家伙被我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就粗暴地打断我的话:‘有人检举说你有枪有炸弹。’我平静地回答:‘没有,我一个下乡知青,要枪干什么?’他拍着桌子高声道:‘老实点!隐藏枪支弹药的后果你知道吗?’我也把声音放大:‘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他这讲的纯粹是子虚乌有的事。”
“他这是诈你。”李宇轩说,也陡地青了脸。
“后来,公社革委会在公社召开万人批斗大会,我站在临时搭的台子上,脖子上吊着块又长又宽的黑木牌,上面写着‘现行反革命分子熊一兵’,在我名字上还加了一个大红叉。他们还在我头上戴着一顶一米高的尖帽子,让我接受批斗。大会开始了,在一片‘打倒’、‘批臭’的口号声中,何建国也被揪了上台,也是五花大绑,跟我一起跪在台上陪斗,他的罪名是流氓犯罪分子……”
李宇轩听着,像根桩子一样戳在那里,眼憋红了,气憋粗了,心里一股火,突突地直往上窜,烧得五脏六腑烈焰腾腾:“这个毛人初真不是东西!真不知他是怎么钻入革命干部队伍中来的。”
“你想想啊,有这么些家伙在上头把持着,我们平头百姓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吗?”罐子说着,声音居然远了去。他一看,罐子竟然走远了,转过一个山坳就不见了。他赶紧追了上去,可是两条腿像坠了铅块,怎么也挪不动。好不容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是追过那个山坳。咦!罐子怎么又在前面挑着担子呢?
他再定眼一瞅,不错,是罐子,是挑着石灰回队上去。而且自己肩上也挑着担子。他这才记起,今天是知青组和社员一块去山外挑石灰的。人家都走在前面去了,就他和罐子两人落在后面。不知为什么,今天这担子显得特别重,而且又累又饿。看看前面,好像没有尽头,路也越来越难走。实在没有力气,走不了多远,便要歇下来。罐子更是累瘫了,担子一丢就仰面朝天地躺在路上。
他平日的确是不大喜欢罐子,今日见罐子这么副模样,却又止不住走了过去,从他箩筐里搬出了几块大的石灰块放到自己箩筐里。
罐子瞧着,喉结蠕动着,像是十分干渴似的,声音有些嘶哑地说:“宇轩,你是个好人。我对不起你们,不该老想着自己。”
“你别这样说。”
“我有三兄妹,但不是亲兄妹。我亲妈早因病死了,我爸就给我找了个后妈,后妈带过来一子一女,都比我小,虽说我是老大,可在家里老受欺负,”罐子说着,鼻子酸酸的,嗓子眼像被什么堵住,“后妈只疼爱她的两个崽女,对我却从没有过好脸色,我爸也偏偏护着她,尽管我小小心心地做人,仍是要挨骂挨打。从此,我就在心里立下誓:这世界上没有好人,我得好好保护自己。”
李宇轩听着,立刻全身一震,喉咙像滚过一股酸涩,便使劲地用鼻孔吸着四围泥土潮润和淡薄的气味,吸着树枝草叶的苦味。
忽然起风了,不知从哪里盖过来漫天大雾,阴沉而恐怖,使人生怕从雾中窜出什么吓人的东西来。
偏偏罐子又不见了,只有他一个人在这山里头。他睁大眼睛四处张望,哪怕能见到一个人也好。可是天、地、前、后、左、右全是茫茫的雾气,他只有扯开喉咙,大声呼喊:“罐子,罐子,一兵,熊——一——兵!”声音沉入雾中连一点回音都没有。
好久好久,半空中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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