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城中奔跑的士兵和百姓。
那日,亦是她的大婚之日。
也是从那以后,她开始分不清红色到底是怎样的一种颜色,是喜庆,还是杀戮。
纵使最后,父母兄弟和两万士兵的牺牲保住了西陉关,可军中却没有一个人能高兴起来。西蛮退兵的一日,场上是不绝于耳、响彻天际的哭喊声,隐忍过最残酷血腥屠杀的铮铮男儿们,用嘶喊般的悲鸣震撼了整座城池。
迦国壑帝接获舒门誓死守住西陉关的战报,追封舒老将军舒定疆为镇国侯,所有牺牲的士兵连升三级予以厚葬,留守的常胜军则连升两级,而舒兰也因这镇守的战功继承了常胜将军的名号,代替父亲统领常胜军留守西陉关。
春日暖风,舒兰提着一壶酒,步履稳健得攀到了高峰。
整座山里头最恢宏大气的一座墓碑自是她爹娘的合墓,围在两侧的则是她兄弟们的坟头。一座上好的大理石碑,一番歌功颂德的昂扬诗篇,就这样结束了他们的一生,在旁人的眼中这是一件哀戚的事情,然而他们是军人。
军人便是要做好马革裹尸、战死沙场的准备,这对他们来说是最大的荣耀。
这是舒门的信念,而舒兰也是军人,所以她替爹娘兄弟还有夫君骄傲,他们是值得她骄傲的。
她走到父母的墓碑前,将随身带着的酒拿出来仰头喝了一口,喉间顿时一股辛辣。舒兰舒爽地喊了一声,抬头朝着自家的爹娘笑道。
“爹、娘,你说咱们常胜军里有那么多个兵,怎么就没有一个能让我看上眼的。想当年爹爹还说什么要给我在军里头养上一军的好男人,彼时等我长大了好让我挑来做夫君,如今我不过没了一个相公,怎么就挑不出第二个了?可见爹爹为人很不厚道,尽说了些骗我的话。娘,你可要在下头好好看着爹,别看爹生得忠厚,一嘴的甜言蜜语最是不老实了。”
“说到夫妻情深,还是大哥运道好,大嫂这般爱你,当真全了那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话,你在下头可不能辜负了她。”
舒兰又喝了一口,往旁走了两步,“大哥,你可真是不知道,如今这些骑兵里的兔崽子真是比不得你当年的彪悍英勇,大概也就小章鹏和雪松勉强能承你一二的风采,不过前头一个年轻气盛,沉不住气,后头一个老成有余,可偏生又只会窝在亲兵队里,叫我真真的恨铁不成钢。”
舒兰看着另一边二哥的墓碑,同样埋怨道:“说起来,二哥,不是做妹妹的要念你,你自个当初给爹爹做军师做得极好,弄得和太上老君一般,算得分毫不差,如今倒好,你教出来的那是什么狗头军师,连星宿方向都搞不清楚,被我一巴掌拍回老家去了。这要是真上了战场,你亲妹妹给他活活害死不说,咱常胜军的名声都要生生被他连累了。”
念的有些嘴干,舒兰晃晃酒壶,又喝了一大口,就着袖子擦了擦嘴巴,很不客气得靠在自家三哥的碑头,嘻嘻笑着。
“三哥,还是你好,到底是一天生出来的同胞兄妹,就属咱俩最心有灵犀,只是你这一走,妹妹我的日子可是过得无趣得很呐。就是逗逗军里头那几个小娃娃,也委实提不起什么兴致,想当年咱俩驰骋京城之时,那是何等风光,就是皇子也得跟在咱俩屁股后头跑呐,不过说起来咱们几个里头到底还是四弟过得最快活。”
她一边说着,一边很是豪气地挥着手,拍了拍四弟的碑头,“小小年纪就在长安城里头混得风生水起,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爹娘怎么就把你生得这样招财进宝呢?”
一壶酒终究喝到了一个头,舒兰将酒壶又倒了倒,确认没了,才有些不高兴地将酒壶丢在一边,挪步到最后一座墓碑前,半点也不客气地直接坐在他旁边,头抵着墓碑的侧面,嘴上嘀咕道。
“舒战,你个短命鬼,咱俩青梅竹马地混了十多年,哪里听说过成亲当天就有新娘子丧夫的?你身子那么好,又不是个病秧子,怎么就死了?真是丢我的脸。你到了下头可别同阎王说是我克你,往昔我可是旺家得很。”
白云随风而来晃过舒兰的头顶,从云层间透出的光亮刺得她的眼睛只觉得恍惚。她撑着夫君舒战的墓碑站起身子,冰冷的触感唤回了她的清醒,默然看着墓碑下头自己未亡人的落款,微微含笑的唇角逐渐放平。
“我啊,决定要再讨个相公了。”
舒兰侧目望过舒门的一座座墓碑,手搭在自家夫君的碑头,好像很多年以前,她也总是喜欢这样搭着他的肩膀和他说话。
“舒氏一族就剩下我一个,往日男人传宗接代的任务自然也该由我光荣得接下来。当然,你们大可以放心,纵使没有你们替我把关,我也一定会挑个有本事又好看的,断不会污了我们舒门将才的血统。”
说罢,她对着自家夫君的名字咧嘴一笑,只是笑靥里尽是悲伤和苦涩。
“舒战,只怪你自己没有福气呢。”
“你又喝酒了?!身为一军统帅,你这是什么样子!”
身后传来一道严厉的声响,叫舒兰哀叹一声,念道:“唉,管家婆又来了。”
恻然回身的面容已是满面嬉笑,舒兰向前迈了两步,故意朝她大哥的坟头大声道:“大哥,当年你怎么把他教成这个样子的?明明是骑兵出生,偏偏像个军需处的老头子。现在更是赖在我亲兵队里霸着队正的位置不肯走。”
舒兰猝然瞪了来人一眼,警告道,“朋友妻不可戏,唐雪松,你可是舒战的兄弟,可不能打我的主意啊。”
彼时唐雪松面孔抽搐得委实明显,奈何他教养好,生生将那些耳闻目染的脏话咽进了喉咙里。
“如今军里头是个男的都晓得你天天在打他们的主意,我叫你别来打我的主意才是正经。”
“别提了。”舒兰摆手,“那些个庸脂俗粉委实叫本将军瞧不上眼,你说他们是不是都在军营里待傻了?”
唐雪松此刻大概明白了章鹏方才同他诉苦时的感受,于是决定还是早早切入正题,“你要找什么人且等以后再说,眼下长安来了人,你快收拾收拾。”
舒兰挑挑眉,手上倒是利落地拍了拍衣衫上的尘灰,唐雪松也是二话不说的替她拂去发上的落叶,舒兰习以为常。他是自己的亲卫,负责的便是她的日常起居,何况两人亦是自小混在一处的,早无什么男女之别,只是这会瞧着雪松一副慎重的模样,想来应该是有顶要紧的事。
舒兰眼珠子一转,问道:“从长安来的是什么人?”
唐雪松答道:“传令官。”
舒兰不解,“传令官又不是没见过,你会因此而如此慎重?”
唐雪松没好气地瞪她一眼,“是当朝太子。”
“哦,他呀,那是要紧张紧张。”话虽如此,可舒兰委实轻松得很,只是望向山下的眼神却透出一股子的犀利,半晌喃喃轻叹。
“看来咱们的好日子,也总算是到头了。”
☆、第三章 回忆 隐患
“末将恭迎太子殿下。”
舒兰虽然嘴上对太子没有多少恭敬之意,可行为举止却是恪守着为人臣子的礼仪本分。
立在她面前的男子一身锦衣劲装,站姿如军人挺拔,沉稳俊逸,他头束碧玉冠,腰佩玛瑙璎珞结,剑眉星目,气宇轩昂,这便是迦国当朝太子迦烨。
他见舒兰与他行礼的样子,一时也未叫她起身,只和颜悦色地颔首笑道:“一别多年,舒将军礼数周全,倒是有了些女子知书达礼的样子,叫本太子很是欣慰。”
舒兰嘴角一僵,心想这世上大概也就这位太子殿下最是能给她添堵,实则两人的交情算起来也的确深远,那是约莫十年前的事情。
那年舒兰十三岁,现任的皇上壑帝也就是太子的老爹不知道哪根筋抽了抽,下了道圣旨送至西陉关,念了一堆舒兰听不懂的话。后来她二哥舒振修简而言之的解释给她听,就是要舒门子弟入京陪读,陪的则是当今的二皇子迦烜。因那时舒门的双胞胎也就是舒兰与她三哥舒振鸿,年纪同二皇子相仿,于是圣旨上便要了他们二人。
实则,私底下大伙议论纷纷,舒氏一门此时兵权在握,说什么陪读,其实就是要舒将军的子女去京城里头做人质。自然,彼时十三岁的舒兰也很明白这个道理,而她以为自己一家放弃了安稳的生活,征战沙场、为国守边,换来的却是皇帝的猜忌,委实叫人心寒。偏生临行前爹爹再三嘱咐,不许她对皇族不敬,还要三哥好生看着她,不许她做出一些为非作歹的事情来,实则她能做什么非?又能为什么歹?根本就是爹在瞎操心。
而事实上,其他人都晓得,舒门老父对这唯一的女儿可是真操心。
舒兰与舒振鸿到达长安的时候,他们在迦国皇宫见到了壑帝的两位皇子,太子迦烨和二皇子迦烜。
太子迦烨是当仁不让的未来储君,虽是虚长了他们几岁,可人家成名时不过十三来岁。想当年迦国兵分四路人马征战天下,太子跟随壑帝一路奋战,待十五岁时已可独领大军,成为闻名天下的少年杀将。他的一身功勋,既是那会颇有些眼高于顶的舒兰都不得不为之钦佩赞服。
彼时二皇子倒是同舒兰他们一般的孩童,不过心智已然比同龄人要成熟许多,阿……除了之后对待舒兰的态度以外。
他们头一次见面的这日,迦烜偏头望着舒兰,莫名问了句。
“不是说来的是舒门的龙凤胎么,怎么成了两个男的?”
“你说谁是男的?!”
第一次见面时,两位皇子穿着极好的绸锦华服,站在阶梯上,居高临下,举止投足间无不透出皇家的威严气派,与彼时还只有一身野姑娘风采的舒兰,委实一眼就瞧出了凤凰与麻雀的区别,真真的天上地下。
只是舒兰虽不是个自卑的人,可她却以为对方自持身份高贵而看不起他们,顿生气愤,继续喊道。
“你那双招子是不是瞎得?”
迦烜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