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角的银色水滴在月色下晶莹闪烁,如同清澈的山泉偶然溅起的水花:“圣女要做的,虽不关乎生死,却关乎信仰。”
如果真的要她死,也许还真舍不得呢。
那样一个毫不妥协倔强坚持的人,那样一个坚定无比信仰光明的人,眼神璀璨明亮,不染纤尘。从她的眼里他似乎读懂了从前没有理解的一些东西,关于信仰,关于敬畏,关于他曾经莫名其妙却最终错得离谱的坚持……那是他穷尽一生都想要追寻的啊。
看到姜阙久久没有说话,迦楼厄的笑容渐渐凝固——他难道真的想要让诉河死吗?
“一命换一命?”他最终沉吟出声,修长的手指相互交叉于胸前,眼神锋利而尖锐,宛若一柄打磨很久的利剑,“姜阙,我想你有必要知道,毁了我的圣女,我的反击就不止是要姜遗墨的命那么简单。”
颊边凝固的笑意刹那间散开,他挑了长眉冷笑:“诉河不能死,圣女大典要如期举行,蓂荚草,我也一定会拿到手!”
他甩了衣袖大步走出圣殿,留下身后神色变幻莫测的白衣祭司。
擦肩而过的瞬间,姜阙听到他阴狠冰寒的话语飘过耳际:“在明教的这段时间你可以慢慢考虑,我不会急着让你答复。”
眼前的黑夜一点点散开,绮丽的霞光终于漫上天际,映在冰雪覆盖的昆仑山上显得流光溢彩。年幼的女童蜷缩在地上,刺骨的冷风钻进她单薄的衣服,瘦小的身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女孩翕张着嘴唇,她在山道上每行进一段距离呼吸就越发困难,大团大团的白色雾气从她口中呼出,她艰难地把手掌举在近前,希望呵出的雾气可以让手掌感到片刻的温暖。只是天太冷了,那气刚从口中呼出就被冰冷的风吹散,她坚毅的眼神头一次显出了不与年龄相符的绝望。
真的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嵯峨高山之中她仰头望去,昆仑圣殿巍峨高耸,隐在层层云雾之中。那样近,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却又那样遥远,只是这样的距离,就险些丧命。
“……名随方土无量名,一切明性慈悲父。以光明翅慈悲覆,舍我雨般身性罪。唯愿降大慈悲手,按我三种净法身。 愿我常见慈悲父,更勿轮回生死苦。”有空灵飘渺的颂歌从遥远的山巅传出,和着呼啸的厉风悉数传入她耳中。阳光全数倾洒而下,映上女孩污秽绝望的面颊。她在绝望之中伸出双手,想要抓住些什么,有金光从她指间漏出,短暂的温暖让她忍不住流连。
光明……那是她很久以前都不敢奢求过的光明。
“诉河!”
这是谁在耳边叫她?女孩尽力支撑着自己不要睡去,可是真的是太累了,她怕自己就此永远沉睡在这里。
只是那声音……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她竭力睁开因沉睡而闭合的双眼,近在咫尺的漆黑眸子险些惊了她一跳:“祭司大人!”
黑黢黢的牢房里只有一扇狭小的窗子,阳光透过纵横交错的窗棂照进牢内,在地面形成一小块斑驳的日影。
“吱呀”一声牢房的大门被打开,冷风卷在一起尽数扑进牢内细分的几个隔间,被铁链穿透琵琶骨的男子突然一个激灵,乱发覆盖的面庞猛地抬起,那竟然是五明子之一的妙空!
太长时间没有见到阳光的缘故,男子微眯了双眼,只把脸隐藏在杂乱的头发之后,透过枯草般的发丝看向门口那个长袍广袖,气势凌人的年轻人——十年过去,他的容颜竟然没有丝毫变化,一双眸子更是犀利胜于从前。
“迦楼厄……”那个人一步一步向自己走进,隔了这么久,他还是会不自觉地感到害怕,那样沉重的压迫感,直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十年前的圣殿一战,上一任明尊便是死于他手。同他一起叛变的修罗场众死士最终和商玄一起化为火中灰烬,浓烟在昆仑雪峰之上滚滚蔓延,宛如一条张开利爪的巨龙吞噬一切。
而自己则是因为不满其夺位犯上,带着心腹一路杀进了圣殿。
结果不言而喻,他被穿透了琵琶骨囚禁在这里,不出意外的话,他这一生都要过着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
“咳……”他口中有血沫子沿嘴角流出,看上去颇为狼狈不堪。他拼命地拽动着铁链,钻心的疼痛从骨髓深处蔓延,他却疯了一般不管不顾,只管狠了声音冲着迦楼厄大吼:“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为什么不杀了他,只留他在这里生不如死。
听到这话黑袍的明尊微微一笑,抬手猛地攥住穿过他胛骨的铁链,陡然向后一扯!
凄厉的惨叫脱口而出,男子扭曲的面庞在阴暗的牢房中显得愈发诡异可怖。
迦楼厄负手悠然立于他身前,眼带讥诮:“十年了,你怎么还是这么不自量力。”
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妙火身后,单刀在日光中泛出冰冷寒光,却在即将挥出的下一刻被女子甩出的两枚袖箭钉在了一侧的树上!
“明力,我没心情陪你玩。”妙火看上去极不耐烦,圣女大典在即,眼看计划就可以实施,她必须时刻关注着明教中发生的一切,以免到时候功亏一篑。
被唤作明力的男子倒也不恼,好脾气地笑道:“计划还没开始你就这样对我,如果计划成功了,你岂不是要翻脸不认账了。”
妙火冷笑一声,缓缓开口:“我只要迦楼厄的命,对于那个位置,我一点兴趣都没有。”
“真是不可思议呢。”男子感叹,“没想到自诩无情的明子妙火,也会有动了真情的时候。只是可惜,那个人永远也看不到了。”
“你住口!”女子愤怒地一掌劈出,却远没有刚才格开那一刀时的迅捷。明力从容截住了她挥过来的手掌,脸上的笑意分毫未减。
“总是这样容易生气。”他低笑,“妙空牢房的守卫我已经打点好了,还有一些当年誓死效忠商玄的旧部我也已经联系到。妙风妙水还在中原打探消息,暂时不会回来,只等明天圣女大典开始,我们就可以行动了。”
他握住妙火的手忽然紧了一紧:“ 明天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你去了我怕添乱。”
“不行!”
“我不会拿走《摄魂》的。”他突然伸出另一只手劈上了妙火的脖颈,女子瞬间瘫倒在他的怀里。
“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冒险。”他将她送回房间,点了她的睡穴。矫捷的身影在空中几个起掠,很快消失在了远方。
作者有话要说:
☆、大典(1)
诉河从噩梦中惊醒,醒来之时天光大亮,姜阙那张刀削斧刻般清俊的脸颊映在眼前。原来不知不觉中她已经睡了一个晚上。
“祭司大人!”白衣祭司看到她这般惊慌失措的模样也不由一怔,因离得近了,女子眼中黑色的瞳仁看得分明,一丝绝望凄惶慢慢消退。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梦魇呢?
姜阙到底是没有问她,只是握住她手腕看了脉象:“恢复得不错,明天的圣女大典一定会顺利进行。”
“真好。”诉河笑得开心,立时就翻身下床向门外跑去,“我这就去告诉师父……”
才走到门口她又立刻转了身看向姜阙,眉眼弯弯的,与适才那个噩梦中拧眉惊恐的少女完全不同。
“谢谢。”她说得极是认真,说完后便飞快离去。曳地的赤色长衫在雪地上逶迤,虽是冰雪漫天的昆仑山巅,却仿佛是在桃开三月的江南,没来由得让人感到生意盎然。
圣女大典的事宜全部检查完毕,明赤筱站在高大的圣坛上向下俯瞰,神思有一瞬的恍惚。
距离站在这个位置,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年。
那个时候的她还只是明教的寒月护法,圣女空裳还在其位。直到空裳死去,她才被商玄选为圣女。
这圣女一做,便是二十年。她目睹了迦楼厄接替商玄之位,目睹了明教的荣辱兴衰,商玄在位时曾经试图将明教势力扩展至中原,似乎随着时间的流逝,明教已经不仅仅是信仰那么简单。它更像是一个人赖以生存的全部生命,而他只想让那生命更长一点,更久一点。
他终归是失败了。中原武林对明教的偏见由来已久,再加上当权者一样视明教为邪教,大力打压明教教徒,商玄不得不让教徒退回西域,再不提入主中原之事。
明教自此固守西域,只在西域诸国传播教义。
而十年前商玄的死亡,在教中众人眼里,也是一件令人惋惜的事情。圣殿突如其来的火灾,明尊莫名地暴病而亡,对于彼时的明教来说,打击不可谓不大。好在还有迦楼厄。迦楼厄成为明尊之后,力挽狂澜,将一时混乱不堪的明教变成了如今的模样。无数教徒走下昆仑雪山前往西域各地唱诵赞歌,他们的声音被呼啸的北风带向更遥远的地方,他们的足迹在滚滚黄沙中找到了最后的归宿。
“师父!”清脆的女声打断了明赤筱的思绪,一抹赤色的裙摆自她眼角扫过,一抬头,就看到了那个明眸善睐的女子。
今天的诉河,看上去似乎和往常有些不一样了。
她以前很少这样笑,大多数时候她都是安静地待在神女宫内,与时常去藏书阁的轻辞一起讨论术法。轻辞虽然不会武功,但她喜欢看各式各样的古籍,再艰涩难懂的书籍也难不住她,就是从来不会的术法,与诉河讨论起来也完全无碍。两个人兴趣相投且年纪相仿,一来二去,就连性格都变得相似。
可是太过安静,总归不是什么好事。从自己教导诉河以来,从她眼里看到最多的就是执著和坚毅,孩子般的天真仿佛从来不属于她。这个少女身上发生了太多,以至于她对明尊的敬畏和对光明之义的信仰几乎达到了偏执的程度,她怕自己失去一样东西,便会不计后果的去依赖另一样东西。
然而这样明媚的笑,是因为圣女大典吗?
诉河提着裙摆走上圣坛的石阶,一共十二级台阶,她却走得缓慢。
明赤筱就在上面,白色的衣袂扬在风中,她仰头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