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卫兵档案》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红卫兵档案- 第2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8月21日
  这个星期着力与出身方面的论文,改名为《略论家庭出身的几个问题》,这几天所以搁笔,是因为毛都戴上了红卫兵袖章,过份攻击红卫兵的话只得不说了。
  8月23日
  去王府井,果然不成样子,各种纸条贴满了墙壁,门面完全被砸了。据说,红卫兵砸了人的家,理由是没有主席像,或在像后面放了别人的像,他们翻到翻译小说就烧掉,好一个焚书坑儒……。
  从今天的角度看,遇罗克的这些日记无非是说出了一点内心里的秘密,可是在长期残酷政治斗争的挤压下,人们的内心世界变形了,能说点真实想法的人太少。而且,从常识上说,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是作者自己同自己的谈心,别人无权干涉。
  但是在政治并非修明的时代,阳光被强行垄断,真理成了某些人的专利。在经历了1957年反右那样大规模的政治运动后,绝大多数知识分子成了缩头乌龟,小心翼翼倦缩在一个并不坚硬的“硬壳”里。到了1966年,文化大革命全面发动起来,一场大风暴在即,习惯于缩头的中国人更是将头死死埋下,并美其名曰:以静制动。
  遇罗克这时候出头,无异于飞蛾扑火。飞蛾扑火是为追求光明,却只能落得个烧得焦糊的下场,这是中国人一场永远的悲剧。
  日记事件发生后,遇罗克被他本厂的一帮红卫兵带走,在学习班里检讨批评。
  风波渐渐平息,如果遇罗克就此放弃他的探索,那么他完全可以活下来,在中国后来兴起的思想解放浪潮中充当一名勇敢的冲浪者。但是他没有停下来,即使前面是带血的刺刀,他也迎着寒光闪闪的刀尖勇敢地走上前去。
  随着运动的升级,红色恐怖之风越刮越猛,一些饱受岐视的狗崽子们,连最基本的自下而上权也被剥夺。当遇罗克听说北京大兴县对黑五类及其子女大开杀戒,甚至连出生才38天的婴儿也惨遭杀害的消息时,他震惊,他愤怒。
  闪烁的眼镜镜片后面,他的眼睛因痛苦而微微闭上,心在抽搐,滚过一次次阵痛。小时候他看电影《流浪者》时,为拉兹的不公正命运掉过眼泪,如今他为自己国家千百万拉兹掉眼泪了。难道说“法官的儿子永远是法官,贼的儿子永远是贼”?
  “鬼见愁”对联的出笼和“血统论”的全面泛滥,促使遇罗克迅速站到了斗争的最前列。他把自己的生活费用压缩到最低限度,从每月的18元学徒工资中节约出钱来,买蜡纸、钢板、铁笔和白纸,将洋洋万余言的《出身论》刻印出100多份,署名为“家庭问题研究小组”,分头寄给党中央、中央文革小组,然后大量张贴在北京街头。在传单贴出的地方,总是围着大群的人群,议论纷纷。
  《出身论》指出,“鬼见愁”对联不是真理,是绝对的错误。“它的错误在于:认为家庭影响超过了社会影响。说穿了,看不到社会影响的决定性作用,认为老子超过一切。实践恰好得出完全相反的结论:社会影响远远超过了家庭影响,家庭影响服从社会影响。”因为,每个人都是“稍懂事就步入学校大门,老师的话比家长的话更具有权威性,集体受教育比单独受教育共鸣性更强”,“领导的教导,报纸、书藉、文学、艺术的宣传,习俗的薰染,工作的陶冶等等,都会给一个人不可磨灭的影响,这些统称社会影响。这都是家庭影响无法抗衡的。”如果按照对联的观点,“老子反动,儿子就混蛋,一代一代混蛋下去,人类永远不能解放。”相反,“人是能够选择自己前进的方向的。这是因为真理总是更强大,更有感召力。你真的相信马克思列宁主义是无比正确的吗?你真的承认内因起决定作用吗?那么,你就不应该认为老子的影响比什么都强大。”遇罗克在文章中呼吁:“一切革命青年,不管你是什么出身,都应受到同等的政治待遇。”
  《出身论》还列举了大量事实,说明了“血统论”对青年的影响和伤害,特别是对出身不好的青年的压抑和打击。“不少大学几乎不招黑七类”,社会上有“禁止黑七类串连的,有用出身问题攻击敢于写大字报的同学的,有不许出身不好的青年参加各种战斗组织的,有借出身问题挑动群众斗群众折……这些大家都不感到意外,可见出身不好的青年受迫害历来是常事……在工厂,凡是近三四年提升的行政干部,几乎无一例外是出身好的……农村中,出身不好,便不能做财会、行政、保管等各项工作,也不能外调……”文章希望大家行动起来,努力“填平这人为的鸿沟”。
  用《出身论》来抨击“血统论”,对于那些生下来就低着头的狗崽子们来说,无异于一声惊雷。他们在一望无边的沙漠中跋涉,忽然看见了一丛绿树、一口清水井,他们多么欣喜!然而心里头也隐隐有一丝担忧,担忧暴虐的烈日会毁掉那丛绿树、那口清水井。
  《出身论》的文章出现后,人们争相传抄,纷纷议论,影响迅速波及开来。北京四中学生牟志京、王建复等人,为《出身论》的观点和论证深深折服,按照油印稿上的联络地址,他们找到了作者本人。
  遇罗克和他们握了握手,然后请入陋室就坐。遇罗克说,他开始《出身论》方面的思考,源于他的出身和个人不平静的经历,也源于他对各个学科知识的不断汲取。他之所以取名“家庭问题研究小组”,是因为他不喜欢战斗队之类的名字,而启用这个名称,是希望能启发全国亿万个家庭,愿每一个家庭都能认真思考,研究一下出身问题。
  一番交谈,牟志京、王建复等人对遇罗克的崇敬之情又添了几分。经过商议,决定对《出身论》稍作修改,删掉某些太露锋芒的言论,以“首都中学生革命造反司令部宣传部”的名义,向全社会推出。
  短暂的筹备和忙碌后,《出身论》在《中学文革报》上登出,首期3
  份被一抢而空。有一次,遇罗克的小弟弟遇罗勉在卖报时,发现买报的队伍有骚动,为避免被哄抢,亿收了摊,抱着未售完的《中学文革报》就跑。跑着跑着,一回头,后面跟着一长队想买报的人群。
  和传播谭力夫的讲话一样,《出身论》迅速向全国范围内幅射,引起了一阵阵强烈的反响。
  在此期间,为《中学文革报》所设的接待站也异常繁忙。记者、工人、学生等纷纷来访或索报。50年代以来一直不敢涉及的出身问题,现在被公开捅到了社会上,并且有人站出来公开为出身不好的“贱民”说话,使不少“贱民”受到了鼓舞,感到振奋。来访的人群中,那一张张焦灼痛苦的脸,使遇罗克也感到痛苦。他不断出击,先后在《中学文革报》的后几期上,发表了《谈纯》、《“联动”的骚乱说明了什么?》等文章,对“血统论”作了系统的批判。
  坚持“血统论”的人,对有人胆敢如此大胆的公开挑战,感到怒不可遏。经常有人叫阵,点名要同遇罗克辩论。每每有“血统论”观点的大群人,围着遇罗克辩论,进行口舌围攻。但是每次都被遇罗克雄辩的能力所遏制,被支持《出身论》观点的另一派群众解围。
  在辩论台上,遇罗克像是真理的卫士,词锋犀利,言辞中处处闪烁着智慧的火花。他有时候轻松地一笑,幽默地说:“我甚至不屑于同谭力夫之流辩论。因为辩论的过程,就是对出身不好的人污蔑的过程。这样的辩论的最好结果,无非说明他们不是个混蛋而已。”有时候,他又会异常严肃,脸色铁青地论证道:“‘鬼见愁’对联的上半联,是从封建社会的山大王窦尔敦处借来的,难道批判窦尔敦还需要多少勇气吗?”
  遇罗克还不知道,他的面前,是一场更加严峻、更加残酷的考验。
  当时有为数不少的《出身论》的支持者——包括遇罗克本人,都曾天真地希望毛泽东能读到这篇文章。他们的“希望”并非凭空而来,在“八·一八”大检阅宋彬彬给毛泽东戴上了红卫兵的袖章之后,在毛泽东亲笔写了给清华附中红卫兵的支持信之后,《出身论》的拥护者们完全有理由这样“希望”。
  在他们尚且纯真的心灵中,毛泽东看过这篇文章后,一定会奇迹般地“表示热烈的支持”。因为,据说毛泽东家庭出身也是富农,毛泽东一定会同情、理解他们这些出身不好的子女。
  基于这种“希望”,遇罗克曾先后5次给毛泽东写信,呈上洋洋万余言的《出身论》,并为自己的观点据理力争。他要求给一个机会,让他向中央汇报《出身论》的写作依据,阐述《出身论》产生的社会背景。
  信一封封发出去了,他和同伴们耐心地等待着。
  然而奇迹始终都没有发生。
  倒是等来了另一个坏消息:1967年4月14日,戚本禹代表中央文革表态:“《出身论》是大毒草,恶意歪曲党的阶级路线,挑动出身不好的青年向党进攻。”
  戚本禹的表态,宣判了《出身论》的死刑,遇罗克随时都面临被“专政”的危险。
  面对冷酷的现实,遇罗克无声地低下了头,他失败了。真理又一次输给了邪恶,又一次输给了权势。他的失败,意味着正义被污辱,意味着亿万出身不好的“狗崽子”将坠入更黑暗的深渊。
  在给友人的一封信中遇罗克写道:“无论怎么讲,围绕《出身论》的斗争,我是失败的一方,也许是‘光荣’的失败,也许是‘暂时’的失败,但归根到底还是失败。”但是“这个问题终究是会解决的。把一部分人的尊严建筑在另一部分人的侮辱之上,是不合理的。这种尊严是维持不住的,这种手段也是不能奏效的。”在给另一位友人的信中他写道:“我们不是阴暗角落里的跳蚤,不过,并不是所有的事都那么脉络分明。整个一部历史,并非一册因果报应的善书,罚不当罪的决不是没有,即使将来真相会大白于天下。”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