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目气势如虹般的人物,便定形于对面,并随之开言畅笑道:“怎么,真的是沈贤弟?”
沈骧也当即看清对面之人,正是重会于醉枫林,又在村舍投宿不告而别的陆昱。当时并无多言,挽礼一揖:“陆兄别来可好。”
陆昱欣然还礼,简单与其他人解说,与沈骧乃是旧交。接着向前一步专朝沈骧:“刚刚继长夸口说,捧来一位谪仙,献宝一样的。昱还当是说笑,心想不过是···”——“不过是徒有其表的吴下阿蒙罢了。”沈骧的态度已经锐减的显出清冷,恍惚只差明说出那句讥笑:原来你们如此臭味相投。
陆昱自然看出沈骧的冷淡,摆手解嘲:“沈贤弟笑谈了。足下一派林下风骨,昱见之便心生敬慕。若是继长早些言明今日所请之人,有贤弟在其中;昱定当亲自执鞭至府上奉迎。罢了,依陆某之意。入门题到此告结罢。实在是在座几人加在一起,也未必是小沈公子的对手。还平白落个‘两岸猿声啼不住’的考语。”
话音甫落,沈骧一个撑不住,噗嗤一声绽开了笑容。他没料到陆昱会拾起数年前被他丢下的那句嘲笑诗句,恰到好处用在此间。令他半晌都收束不住笑意。而那一片绽放绚烂曼妙的笑脸,端是艳美十足。直把在旁的陆昱看得痴了,心中从未有过的如遭鹿撞也似。稳了半晌方按住心神,岔着话题招呼众人落座。
沈骧拣了一张靠近窗格,和插有画轴大醢的桌案落座下来。陪坐的雨航很识趣的把坐墩挪在案侧坐定。
开宴后,柳盈执壶向各桌上分别斟上首杯酒,作为敬客酒。这一杯酒俱都是陪坐伎倌捧给当晚各自的恩客。雨航起身捧着酒杯献到沈骧面前怯怯的笑道:“雨航不才也有技痒,想起一句诗,聊做敬赞献给小沈公子。望公子赏脸。我把公子好有一比需得两句诗方比足——艳色天下重,不占园中最上春”登时赞和声雀起。
沈骧勾起一弯笑,出手捏过酒杯“雨航公子谬赞。”随之将酒杯举在唇前一晃一嗅放回桌上:“在下近日胃疾复起小有不适。今日的酒便告饶请免了。随后烦请雨航代为添茶吧。”雨航先讨了软钉子,面上讪讪的应了一声。
施晗乘机在旁捉了雨航的手,圆场道:“小航不必难为情。小沈公子虽文华才俊,毕竟年龄不大,不似我等这般风雨场上滚过无数回。人家面皮薄,乍涉欢场放不开手脚。”
陆昱在主座上举酒杯向沈骧远远一敬,半似解围半似打趣:“雨航方才赞得不无贴切。沈贤弟的姿容,端的比得上那烁烁其华绽开正炽的紫薇之艳”——沈骧呷了口茶抿了抿唇冷冷反讥“陆兄才举杯就装醉吗?刚轰走‘啼猿’何必赶出‘白驹’?”
众人闻言无不语塞。唯陆昱半晌才向沈骧遥遥一拜:“多谢沈贤弟提点。陆昱自当领会善意之劝,恪守‘慎尔优游’之道。既有贤弟倡议,莫若今日借兴就凑个雅聚罢。”
饶是如此,施晗张甲还是未能完全反应过来。倒也就梯下坡的表示赞同。柳盈提议,既然拈得‘雅’字,便行诗句酒令乐上一回,也不枉‘聚’这一场。由陆昱任监令定题:以诗解物,七步成句。对不上者罚酒三杯。并下首座上的陪饮一杯。众人借称好,由柳盈焰辉往字案处写字条做准备。
张甲自称:一介武夫不善文辞答对的机巧之事。只求个旁听。施晗借此空当提起日前的争执,希望张甲可以‘抬抬手’。张甲故意把话题岔到之前,沈骧复核的出妻案上。
沈骧自然明白,此为张甲意在点醒施晗适可而止。便拉开折扇轻轻摇着,语音清朗的将当时公文笔录背诵了一遍。最后加评述道:“在座都是明白人,便不肖由在下讲解了。请想:那史姓汉子攒了四十年的,能是孔方之物么?”
一言落下,陆昱率先抚掌大笑;随之张甲也笑得伏案不起。柳盈焰辉等人亦是有见识的,各自笑得掩口按胸不能自已。施晗的脸上红白不定几乎能开染坊。唯有雨航显是未解人情,未曾听明白话中之意,只奇怪的回头向沈骧询问解释。沈骧于此事本就抵触,又知道这等事终究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略想片刻道:“老村汉攒的不过是一肚子屙物”雨航闻解仍是双手掩口大笑起来。
畅笑过一回方止,柳盈已做好答题字条,折成小纸方用一只瓷钵盛着。绕开陆昱张甲,其余几人每人都拣出四个纸方放在自己桌上。
施晗在陆昱拎起酒壶时,便手忙脚乱拆开纸方,上面分别写着“牙笏、纱帐、漆梳、陶瓶”。其余人见了凑趣抚掌计数,催的施晗更加忙乱。
“且慢···牙笏···牙笏,哦,有了……得相能开国,生儿不象贤。”——“对的好。下面一题,纱帐。”陆昱念完字条计数掌声随之响起“一二三四···”
“啊?···噢,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陆昱瞥见沈骧显有倦意的揉揉额头,挡住了一层厌恶神色。
“第三题,漆梳。”——“一二三四五···”施晗往额上抹着汗“嗯···早被婵娟误,欲妆临镜慵。”
“倒也切题。最后一题,陶瓶。”这一回一直数到七,施晗终是拾起酒杯,三干三尽。并转向下首的鸣壑赔笑,请他代为解题。青衫鸣壑静思片刻开言:“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陆昱含笑点头,接了鸣壑手上的字条念道:“角觞”——“醒时同交欢,醉时各分散。”
“八卦”——“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
“檐铃,即飞檐下的垂铃”——“下停指高鸟,俯听闻惊风。”
“针线。”——“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
焰辉不待任取,便递上拆好的字条,陆昱一一看了念道:“玉玦”——“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算过吧。花钿”——“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陆昱斜了他一眼翻到下张字条“落花”——“那堪正飘泊,明日岁华新。”
“题叶诗”——“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陆昱将字条攥做一团丢回瓷钵。
秋弦翻看着字条,面露不安,张甲笑劝,若稍后对答不力,由他来代饮。
陆昱拾过字条一笑“虎符”——“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火炬”——“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发钗”——“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
“绢帕”——“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
陆昱缓步走到沈骧桌前,桌上四个纸方却未拆启。沈骧在低头把玩着手中玉丸。伸手拢起纸方,笑慰:“若沈贤弟不适,稍后昱愿代贤弟饮了杯中酒。”——沈骧欠身谢道:“承情。”
“丹青”——“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对答又一次衔着前言尾音而起。
“香茗”——“此情不可道,如我解语花。”
“瓷枕”——“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
“胡笳”——“醉和金甲舞,雷鼓动山川”
沈骧对罢正欲借告便起身,陆昱捏着字条抬手拦住“贤弟稍待,可否就此处对一句诗解?”——沈骧闪目左右看了一下,随口道:“此处为清倌坊,可解为……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切哉,妙哉。陆某拜服。”陆昱抚掌赞道。
正在此时焰辉捧了一杯酒上前凑趣:“小沈公子今日未曾赏光一饮,若不见嫌焰辉粗陋,敢请公子以令主仪态为题,说一句七言作解。陆大官人便赏光干了焰辉敬的酒;反之,则请小沈公子来饮这杯酒,如何?”
沈骧用折扇拨开焰辉的酒杯,直接推给陆昱开言道:“霓为衣兮风为马。”此言一出,陆昱禁不住一震,随即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照了空杯谢道:“多谢凤郎赠诗赞解之妙。”
张甲未能逃过会文命题号令,又不惯操这类文辞游戏,说是酸透脊梁骨。自认罚酒也不得过关。终是令主松了口,许他讲个笑话好歹充数。
张甲一拍脑门,心口学起了“老叟服补药”的笑话。且说有老叟暗忖体虚收束不住姬妾的心思,令其子为之烹制羊鞭奉上进补。随之因效果渐起,亦逐渐升级为牛鞭、鹿鞭、虎鞭;老叟精神日盛,感言也随之逐级而换,从老太爷,变成县太爷,升为相爷,最后大呼自己可以做得阎王爷。
秋弦不解问:“可不是老叟虚不受补,被补死了?”张甲淫兮兮的揽着秋弦笑:“弦儿难道不曾听过民间有句俗语,形容得过且过之意……阎王爷抱小鬼儿,舒服一会儿是一会儿。”话音落,座间哄笑声四起。
沈骧用手压住茶盏,推却了雨航添茶的动作,以净手为由,拾了扇子闪身走出去,方迈出门槛,身后又响起更加肆意的调笑之声,其间依稀听到有话:“···这两个,容貌、品格、韵味,都对应的不相上下,你们说,这稍后会是谁嫖谁呢?”听音色是施晗。
沈骧在水上亭坊对面,寻了空座倚栏而坐,静静的听着坊中的乐曲。雨航见他淡淡的,不敢放肆,便捧了茶具在近处摆开,借着换茶寻话攀谈:“公子贵体若有不适,雨航可否帮您推拿一番。我还在家中时,随母亲学过几年针灸,如今倒还记得些···”
“不必。”沈骧倚着栏杆,听着亭榭中的曲子,接过雨航呈上前的品香盅在面前轻嗅“不过是近日看多了公文。那些物件书写的墨,制工粗糙低劣,气味更差到极致,熏得人头疼。你便坐着同我说说话罢。迈进这安远城以来,能如今晚这般随性交谈的时候,真真不多。竟是快要忘怀自己姓甚名谁了”。
对面亭坊中正弹唱着一曲《曲江柳》,缠绵哀婉。雨航窥见沈骧对那曲子似有兴致,便于斟茶同时,低声吟唱起来——
“莫相缠,缠绵徒成烦。道是锁指长相守,难抛身名负前言,欢情皆枉然。”
惜哉清音款曲如抵冷墙一般,沈骧出乎意料的讷然而坐。既似若有所思,犹如恍然不解。只有手指和着乐曲节拍轻轻扣着。置身风月欢场居然只对乐曲有兴致?此人真是奇特。
一曲唱罢,雨航起身而去,少顷碰了一个四攒盒甜点回来,又在黄梨圆桌上加了一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