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间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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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间雪-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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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玄明爽朗大笑,似乎心情甚佳。靳月光以礼报之一笑,颇具国母风范地点了点头。看来司马炽的弦外之音,除了我之外,她也听懂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是我与司马炽当真死于非命,难保没有一场风波,到时万一蛛丝马迹有所牵连,靳月光得不偿失。她不笨,既然能相安无事,不一定要选一条难路走。我这样想着,心中轻松了不少。方才司马炽惹怒我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拿定主意了吧!就算玄明不问话,他也一定会寻个机会让靳月光放心。这样,我看他的眼光回暖了几分,想起自己对他说的那些话,隐隐有些愧疚。虽然我认为,那些也是实话。
  罢宴时,众臣起身垂首而立,恭送刘玄明及一众皇族。自司马炽身边经过时,玄明停住,有意无意地看了看我,对司马炽道:“看来司马卿同夫人已然恩爱有嘉,前几月送上来的,欲寻前王妃的奏折……朕是不是该退还给卿了?”
  司马炽垂首躬身,语气恭敬而诚恳:“唯有此事,愿陛下体恤,圆微臣心愿。”刘玄明噙着戏谑的笑意,夸张道:“司马卿家果然不负痴情之名,如此,朕便让人落力去办。只是结果,就不是朕能左右的了。”
  在群臣的山呼祝颂中,刘玄明搀着单太后,领一众女眷离开了温泉宫。临走前丽芳丽华二位姑姑和姐姐们不无担心地看了看我,就连张徽光也冲我温柔一笑。我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应的,因为思绪已结结实实地被别的事占据。
  原来如此。原来他从不曾放弃他的兰璧,就算他像质子一样被幽禁,就算她还活着的希望渺茫,哪怕要他低声下气恳求敌人,也不想放弃。
  一不小心,在云林馆时明月清风、不动声色的样子,真的把我骗过了。
  难过吗?不对,为何要难过?司马炽与梁兰璧,本来就是那样般配的一对啊!他坚定不渝的深情,不是我从小敬佩向往的吗?我想,在这世上的某一处,不在这里的某一处,总会有这样的深情是属于我的吧!
  也许,还是有一点难过的。难过他不拿我当朋友,没有早些告诉我。若是早知道,我也可以帮忙找一找啊。
  刘玄明当众提起司马炽上奏一事,逼着他现出急态,目的是什么,我不很明白。也许,他想借他之口提醒我,他司马炽心中始终只有梁兰璧,根本就没有我的位置。可是提醒我这样无聊的事,又是为了什么呢?他总不至于以为,我会因为喜欢司马炽而难过吧?这未免太可笑。
  一路无言地回到云林馆,司马炽兀自回房。迎在门口的阿锦有些疑惑,看着他不善的背影讷讷地问:“国公今日怎么了?平日总是温和有礼的……”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出神。想一想,今天发生了那些事情,此时他兴高采烈才奇怪吧?
  “也许,是因为我轻薄了他吧……”我喃喃自语。好像的确,自从被我“急中生智”地摁墙逼吻之后,他就没乐起来。
  “啊!夫人你……在宫里?”阿锦捂着嘴,惊讶得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
  我撅着嘴点了点头,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惭愧之情。
  “国公爷好可怜!夫人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温柔的国公爷呢?唉,现在他一定很难过……”
  “夫人再怎么急切,也不能强迫他啊!”
  为什么就知道是我强迫他?说不定是两厢情愿啊!
  “这个……”阿锦身子往后一仰,打量我两眼,摇头道:“不太可能……”
  一团怒火“噌”的冒上来,老子今天也很不高兴啊!要你这死丫头在这儿火上浇油!
  “我是他夫人!我要怎么轻薄他就怎么轻薄他!他不高兴去投湖自尽以示清白好啦!”
  吼完我就跺着脚气呼呼地往卧房走去。然后听见背后凉凉一句:“果然……”
  阿锦这死丫头越来越无法无天,认识司马炽才四月余,已经完全忘记自己主子是哪一个了。呜呼哀哉!天欲苦我心智耶?欲劳我体肤耶?是故夺我丫鬟耶?嗟夫,老泪纵横矣!
  十二月十四,平阳下起了嘉平元年冬的第一场雪。
  鹅毛雪纷纷扬扬,落地时隐约有疏疏声,四周格外静谧。我站在结着晶莹冰棱的木檐下,呵出的一口白气在眼前凝结成霜。
  幼时在新兴城,最喜欢这样的雪天。我会穿着小皮裘,戴上皮手筒,裹严实之后,在雪地里像小桥一样弓着背跪卧在假山旁。不一会儿,全身覆满雪的我就与身旁的奇石假山无异了。下人们在我脚边来来回回寻了几圈也认不出来。我捂嘴偷笑,直到找我的人越来越多,哥哥姐姐姑姑母亲祖父……
  “啊!”到了合适的时机,我就张牙舞爪地跳出来吓唬他们,抖落满身的雪花。家人们愣怔一瞬,然后做出各种反应:哥哥们鄙夷地看看我,不屑地走开;姑姑姐姐们或笑或嗔,有时也被惊吓;祖父抚着胡子,无奈地叹气;母亲则不留情面地责骂我……
  每到这种时候,我总会笑嘻嘻地看着他们,觉得自己很重要。这个世间,大概没有什么比家人的疼爱更令人心暖了。
  我向半空中伸出手,几片雪花融化在手心里,变成水滴。
  又到大雪纷飞时,就算只是幼年那样无聊的把戏,也让人怀念。年纪越大,似乎离家人就越远。最终,热闹非凡的雪地里,就只剩下我孤单一人。
  我裹了裹绛红的狐皮斗篷,拢上帽檐,沿着积雪的石铺小路走去。
  温泉宫一宴,时隔二十余日。我与司马炽之间堵着一口气,一个在东阁,一个居南厢,没再见过面。一个男人这样小气,我有些看不上。可转念一想也许他并没有在跟谁赌气,只是根本没把这事,没把我,放在心上而已。
  积雪未深,我沿着小路走至荒凉萧瑟的莲池,一眼就看见了沧浪亭里的一抹艳色。在银装素裹的世界里,堆在石桌上似火的红梅尤其惹眼。
  水白色广口瓷瓶中,已经横斜反侧地插着数枝寒梅。司马炽束着白羽冠,一身雪色长袍立在一旁,正神情贯注地剪枝插瓶。微风吹得白羽轻颤,手中一枝梅映起红光,我不由想起谁说过的,男子在认真时最好看。
  就算是令人倍感寂寥的冬日,他也能不慌不忙地沉浸在这些无谓的雅趣里,我深感佩服的同时,还有些嫉妒。因为此时的自己,十分不争气地想找人说说话。
  毕竟是自己误会他见死不救,豁达一点,先道歉吧!
  这样想着,我走进沧浪亭。
  司马炽抬头投来的眼光并没有停留太久,又低头摆弄起来。
  “好看吗?”语气里,是并未料到的暖意。
  “好看。”我点了点头,仿佛是受了雪景的感染,说话也情不自禁地轻柔起来,生怕打破了这一世界的静。
  正在踟蹰如何开口,他站直了身体,笑道:“那日忽然发怒,是我小气了,对不住。”
  想道歉的人忽然被道歉,该如何反应?
  我顿了顿,缓缓在石凳上坐下,将左脚叠放在右脚上,然后伸手将襦裙提起、抚平。
  “是啊,那天我真的被吓了一跳。不过不要紧,我很大度,不会放在心上。”
  对上他轻笑的眼神,心虚愧疚之情从背脊后凉凉升起。
  “咳咳……其实那天,我也有不对。讲了那些话,让你伤心。”
  他许久没有说话,静静地将一枝梅花插入瓶中,又往一边挪了挪。
  “永嘉之乱中,死了多少人,你知道吗?”
  虽然勉强带着浅浅笑意,声音里却透着清晰的悲凉,还有无奈。
  “仅洛阳一城的宗室、士族,三万余人。掳杀、殉国、离难……白骨蔽路,哀嚎遍野,惨烈的光景,恍若阿鼻地狱。”
  剪枝的手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在这宁静的阳春白雪之间回忆当初的动荡血腥,是不是更残酷?
  我不自觉地攥起了双手,想到新兴城破时,我们也有过一段短暂的漂泊,因为祖父的庇护,一家人才未逢祸事。司马炽看见的,一定比我所见惨烈万倍。
  “可你一定更想不到,洛阳城破前的晋王宫是什么样子。”
  他平静地望着飘雪,喃喃道:“皇族冷漠呆滞,朝廷人心思变。宫垣残败,宫人相食……”
  “那一定是世上,最荒谬的皇宫。”
  “宫门大开的时候,宫人争相出逃。也许,那才是他们的解脱吧!在宫外,还有一线生机,比守着一座死城强得多。”
  “最可笑的,是那些殉国的人。这样残败的国,无能的君,何尝值得呢?若是我这一国之君恬不知耻、毫无气节地活着,他们是否就会知道,在这乱世里,自己的命远比什么忠君爱国重要?因为没有保护好他们的君国,真的不值得。”
  冰天雪地里,这些话像一盆冰水浇得我浑身发冷。史说,无幽厉之衅,却有流亡之祸。对司马炽来说,最难以承受的也许不是流亡之祸,而是千万无辜臣民死于非命的沉殇。
  “出宫之时,我握住兰璧的手,约定往后无论命运如何,生同衾死同穴。不曾想命运却是,一转身,再也看不见她……”
  从没有像现在这样遗憾,自己天生不懂如何安慰人。他如此难过,我却笨嘴拙舌得连一句“我也很难过”都说不来。我不是他,他的心痛是我永远无法切身体会的,这种时候,什么安慰的话大概都会显得轻飘飘。
  记得幼时,小哥哥被祖父训斥,我陪他坐在半月门口哭了半天,愣是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末了,只是默默地从身上摸出几颗梨花糖,自己嘴里塞了一颗,把剩下的递了给了他。奇怪的是,我们吃了糖,小哥哥的心情仿佛好了很多。在一个人伤心的时候,与其陪他伤心,一起做别的事会不会更好些?
  静默了很久,我忍住如鲠在喉的难受,抬手抚了抚他的衣袖。
  “天寒地冻的,怎么穿这样少?我让阿锦给你捎件外袍来……”
  这是此时,我唯一想到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9 章

  【长相忆——司马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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