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
“去算一卦,就清楚该怎么做了。”
“王爷果然英明。”
“卦象开出时,你若满心欢喜,便照着去做;若霎时难掩失落,便反着去做。你说,这是不是个好法子?”
我看着永明单纯明朗的脸,忽然觉得有些看不透他。
“云静,你可记得,遇见他之前的日子?”
静默良久之后,他这样问我。
“遇见她之前,我一直过着桃红柳绿、放浪形骸的日子,到后来纳妾生子、纵横沙场,其实已算畅意。说实话,就算现在没有了她,我还是可以照着从前那样活下去。旁人看不出什么两样,只有我知道,那是不同的。我会永远记得,她是如何笑的,笑起来,又是如何让我心动、让我情不自禁地跟着她笑。以后,我还是会笑,可是,再不是那样的了。我会永远记得,有一种更好的日子,叫‘有她的日子’,是我再也过不上的。所以你说,人生诸多烦扰,是不是皆因记性太好呢?”
汉军的旌旗在风沙中猎猎有声,远处有苍鹰低低掠过,留下惨淡的浮影。永明的声音沉沉闷闷,目光追随着飞远的苍鹰,掩不住落拓自伤。
我曾怀疑羊献容是否值得永明这样一往情深。那日看着城墙上,一袭银红锦袍富贵如斯的他,忽然明白,喜欢这种事,一向不讲道理,身在其中的人仗剑携甲,与之械斗,胡搅蛮缠一番,像与自己过不去,又像与所有人过不去。精疲力竭,却甘之如饴。
佛语之谓缘劫,见之不得,寤寐思服,忘之不得,百转千回。
“若身在世上注定为情所伤,至少应该庆幸,伤我的,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
☆、第 40 章
那几日,我在百无聊赖中向永明问起过,在洛河西津俘获司马炽一众时的情形。出乎意料的是,他的话与羊献容在含风殿对我描述的情形,有些出入。
“就是说,你与你的人在洛河对岸追赶阿炽时,王妃并不在他身边?”
“嗯。当时众臣护着国公在东岸欲逃往长安,而容儿并未渡河。后来我的人找到她,是在西津渡口往西二里地。”
“可是王妃曾对我说,她是与阿炽一起被你俘获的。”
“兴许是一时口误。从时间上讲,她与国公确实是同一天被找到。也可以称作‘一起被俘’。”
我点点头,仍旧是将信将疑。若是我记得不错,羊献容在含风殿说的“一起被俘”,并不像是这个意思。照永明的说法,当时她与司马炽一个在东一个往西,根本是南辕北辙。永明等人全力抓捕的是司马炽,已在二里之外的羊献容按说是很有机会逃脱的。
我道出这个想法,永明摇摇头,道:“我的亲信都知道,虽然皇兄要的是国公,我要的却是容儿。所以他二人,都是我们势在必得的。”
“可是晋皇室那么多人都在场,为何唯独丢了他们的皇后娘娘?”
永明沉吟片刻,也道:“我们在西津附近寻了两日,始终不见兰璧踪迹。除非是她有心藏匿,不然……”
“兰璧若知道了阿炽在你营中,绝不会藏匿。”
“事已至此,只好指望国公在并州的一线希望了。”
也许是羊献容对司马炽痴心不改,听说他被俘之后,明明有希望逃脱也半途折返。这样想来,他们刚到平阳那夜,在光极殿上她被赐给永明时,司马炽一言不发,她一定悲伤欲绝吧?
可是兰璧呢?方才听永明说她有心藏匿,我几乎是本能地为她辩解。因为司马炽那般情深不渝,想必兰璧也是一样。可说实话,我又如何知晓兰璧的心思?会不会,其实她已然厌倦了深宫禁苑,更不想成为阶下囚呢?
第七日,我开始慌闷。此去并州两日马程,算上寻人两三日,七日该见个分晓。
永明笑话我耐不住性子,说寻人毕竟不易,是该仔细些的。
第九日,永明开始落落寡欢。我们各自歪斜在大帐中,长吁短叹。
“你说,若是他们都不回来了,怎么办?”
我下巴枕着手背,一脸阴郁,继续道:“若是他们私奔了,可怎么办?”
“那我就死定了……”
永明耷拉着眼皮,懒懒道:“私放前朝国君,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哧,玄明是你哥哥,谁敢诛你九族啊!”
“唉……”
“会不会,阿炽找到了兰璧,然后双宿双栖去了?”
“那我的容儿呢?”
“阿炽坐享齐人之福了?”
“他敢!”
“唉……”
第十日,永明终于忍不住牵马出厩,打算去并州一探究竟。我与他立于永石郡外,正犹豫着要不要跟他同往。
然后我一转头,瞥到天边一队人马徐徐驰来。
他回来了。
向他奔去的时候,我几乎摔了一跤。站定时,他已近在眼前。身边跨马立着的,只有羊献容。他最后的一线希望,又落空了么?
他下马,安静地从我身边走过,没有停留。羊献容神色颓然,走至我跟前,轻道:“回去再说吧!”
他们寻遍了每一个蓄养战俘的地方,几乎将并州城翻了个底朝天,始终不见兰璧身影。最后,战俘营中的一名老妇在听完关于兰璧的描述之后,声称她同营中确实有过这么一位天姿清丽,气度不凡的梁姓女子。她说,在自己饥寒交加又抢不到食物时,这位女子曾把食粮分了一半给她。日后,对她也是多有照拂。老妇问过她姓名身世,她只说自己姓梁,此外并未多言。末了,老妇告诉司马炽一行,早在城破之时,梁姑娘就已经趁乱逃出了营子。
临出俘虏营时,羊献容忽然向老妇问起,那位女子是如何躲过被屠宰的命运的?老妇眼中有些躲闪,半晌不自然地笑了笑,若有晦指地说:“她模样生得俏,羌营中的将帅都被她七魂勾走了五魄,怎舍得吃她。而且,她还借此保住了营中众多汉俘。”
后来司马炽在并州城中多逗留了三五日,希望兰璧知道他在城中,会来找他。
最终,这原本就有些渺茫的希望,还是落空了。
其实仔细想想,若我是兰璧,逃出来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大概就是出城吧。谁会在兵荒马乱的弃城中诸多徘徊,等着徒生枝节呢?
只是这样,兰璧和司马炽,几乎是擦肩错过了。
回到永石后,司马炽时常独自待在帐中,并不提起兰璧的事。偶尔出来吩咐秦忠预备回京事宜,此外是一律的沉默寡言。
伤心一阵就会好了吧,我对自己这样说。
回京前三日,我坐在军营一角,远远看着司马炽的大帐。
天上一弯弦月,转眼已至九月。我坐怀年月不予人事,难免有些伤感。就在此时,我望见司马炽的帐中,依稀有人影闪动。看那身形,大约是个女子。
我悄悄走近,心中隐隐起了希冀,又有些慌张,莫不是兰璧吧?虽有些无稽,但有一瞬,我真的这样想。
我停在帐门口,没有再走上前。半晌,帐门被掀起,我吃了一惊。
出来的是羊献容,满脸泪痕,双眼红肿,十分伤情的模样。
“你……”
我意想安慰,却发现自己无从言起。她抬眼看是我,也是一愣,随即快步离开。
是什么事?难道过了这么久,她还未对司马炽忘情?或者,她与司马炽暗通款曲?还是在并州二人发生了什么?
一时间,疑问泉涌而至。我忍不住掀门入内。
司马炽背对着门负手而立,没有回头,道:“你不必说了,我不会随你去的。”
“去哪儿?”
他身形一滞,片刻后,缓缓回过身来。脸上是一贯的淡然神情,他没有答话,几步回到书案前坐下,低头翻起书册。
我不知中了什么魔怔,一时顾不上问羊献容的事,道:“还要多久?”
“什么?”
“你这样冷着我,还要多久?”
“喜欢上中山王妃了么?怕她不高兴,所以自永明来此你便这样拒我于千里之外?”
他定定地看着我,没有说话。那神情,就像面对一个凭空无理取闹的小孩。
“方才,她就在你帐中不是吗?”
漫长的等待之后,他冷然道:“与你无关。”
眼眶微微一热,我忍不住笑了一声,道:“我是你的正妻,是圣上御赐的国夫人,如今你要另觅佳人,为何与我无关?你原该谨守礼法,将我好好供着,如今你怠慢我,便是对圣上不敬!你知不知道,只要我说你‘伙同氐人意图谋反’,你随时性命不保?”
为什么要说这些伤人的话?这些言不由衷的带刺的话,是如何从我的嘴里不经脑袋的同意,便脱口而出了?明明我只是想问,“你还好吗?”而已啊!
好想,回到方才在帐外的时候,重新来过。
“有些事,我想你误会了。我的妻,始终都只有兰璧一人。我爱的,也只会是她。我不会喜欢你,这一点,任时间再久也无法改变。至于是否将我置于死地,悉听尊便。”
我握紧双手,怕一松开,眼泪就再忍不住了。我冷哼一声,笑道:
“看来误会的并非只我一人呢。你以为,我是因为喜欢你,才会过问你这些幺蛾子的事?少自作多情了,我不过是因为被弃的日子寂寞冷清,无聊之下才拿你的事消遣。你这种冷漠古怪的人,根本不招人喜欢。不怪道当初在西津渡口,兰璧会离你而去。恐怕,她也受不了吧?”
司马炽看着我的目光里,燃起了熊熊烈火。他满是克制的声音道:“你说什么?”
“什么迫不得已、什么拥塞离散,只是你一厢情愿的说辞不是吗?永明说,他的人在西津的难民堆里都寻遍了,旧晋的人全都在场,为何单失了她?除非是她有意相避,不然……”
“够了!”
“在并州不也是一样?你逗留多日广布消息,为何她不来找你?若一开始便是她自己要离开你,如今又怎会让你找到?这些,都是你被自己的爱意蒙蔽心智,看不出来罢了!”
“我说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