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间雪》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风间雪- 第5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直到一日,我无意间路过一处府宅,萧条破败的大门口,古旧的匾额上书着“豫章王府”。幽深的黑暗里好像扑闪起一丝火光,我定定地立在门口,再也无法拔腿走开。“咦,你怎么哭了?”身旁传来幼童稚嫩的声音,他好奇地盯着眼前的怪女人,忍不住出声询问。我呆滞地抬手抹了抹脸,怪道:“对啊,我怎么哭了?”他看了看我,又看看王府大门,问:“这是什么地方?”“这是,我的家。”
  “那你怎么不进去?”“因为家已经死了。”“家怎么会死?”“谁说家不会死?”
  他不说话了,如果他懂得够多,现在也许在想,这女人一定是疯了。半晌,他牵了牵我的手,等我低头看去,掏出一个糖饽饽递进我手里。“别哭了,你家没死,它不是就在那里吗?”他蹦跳地走开,无心的话语还回荡在空气里。“别哭了,你家没死,他不是就在那里吗?”
  以后我每日都会去豫章王府,在那扇红漆斑驳的大门前静静地站上半日。门背后有什么,是否真如司马炽所说的奇石假山叠嶂成趣,我从来不知道。但我们就在那里,在另一段遥不可知的时光里,如当时的云林馆,明月高楼,流光徘徊,花枝在畔,琴瑟相和。
  我遵守了与他的约定,替他去看豫章的山水和姑娘。这个他缅怀了半生再不曾回来的地方,处处沾染他的气息痕迹,又好似他从不曾离开过。我替你去看,我想,你经历过的和未及经历的,这世间的繁华荒凉。我会让你活下去,长长久久。
  嘉平五年孟夏,宫里的侍者带来玄明的旨意。旨意只有一句话,两年时间已过。我平静地收拾行囊,随来人回宫。路上,又有一列宫人八百里加急传话,说左皇后娘娘病危,想见贵人最后一面。只是,日夜兼程之后,我没有赶上见姑姑的最后一面。含风殿冰冷戴孝,小侄儿懵然无知地站在棺椁旁,我看着姑姑苍白灰败的脸,丝毫不见当年二楼轩窗边灿笑的她。已经太久了,她对着我喊,“云静,我这有舅父捎来的时新果子,你吃吗?”这样也好,我静默地说,在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该对你说什么,说“你心爱的男子杀了我心爱的男子”,还是“我早已原谅你,只是无法面对你”?现在,倒是什么都不必说了。
  复入皇城后,我避居诂训宫。史书上有载,“帝大赦,复以会稽国夫人为贵人。”按宫里史家的看法,我为汉赵立下了以身饲敌的功劳,并于功成身就之后,得了个圆满的结局。以此可彰他们汉赵武帝不但雄才伟略,而且怀仁雅量,是个豁达大度的君王。我只一味保持缄默,在清陋的宫室里深居简出。从此,这里便是我一生的囚笼。
  阿锦最终在我走的那一年八月等到了严守。他们在云林馆留守两年,想等我回来后,与我道别。然而车马从云林馆前经过时,我没有停留。只是在回宫之后,让人捎去盘缠书信,作为主仆一场的纪念,愿他们白首共老一世顺意。宫仆回禀说,他们二人恭谨跪地,往皇城方向谢了恩典,即日便收拾行囊,回了严守老家昌邑。
  我站在诂训宫一处荒草遍生的竹篱下,读着阿锦一字一字显然是艰难写就的回信,末尾歪歪扭扭写着“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随信附着一个锦囊,里头,有一面小巧的铜镜。阿锦说,这是他的遗物。
  我端详着这熟悉的制式,想起在哪里见过这面镜子。在汝南贩卖晋宫旧物的摊子边上,他脸色骤变,想是真见到了什么旧物。原来如此。“见日之光,长毋相忘”,确是定情的好物。镜面上,有手书的墨迹,他的笔迹。“此生无措,负卿一世红颜。愿卜来世,生同衾,死同穴。”
  一滴泪模糊了墨迹,我抬头,看竹篱旁的紫阳花在日光下迎风轻颤。我微皱了皱眉,唤来人将那些花连根除了。
  很多年后有人问我,他的那句话,到底是对谁说的,我,或是兰璧?我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然后又补道,“有时我会想,不知,他自己是否知道。”
  我又一次见到他,是在回宫的次年。皇城西面的水肆边,他清洗酒具的背影落寞清肃,恰如当年。我被沉沉地钉在原地,无法抑制泪水滴滴落地。他的动作笨拙,杯盏酒爵频繁自他纤长的手指间滑落,狼狈地溅起脏水,不消一刻,他的头发衣衫已被沾得透湿。我走地缓慢,怕美梦乍然惊觉,瞬时成空。
  “阿炽……”
  走到他身边,我低声轻唤。他回头,手中酒杯嘭然落水,梦醒。
  我真傻。他当然不是阿炽,怎么会忘记呢,阿炽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眼前这个人,有着他的身形,他的凤眼,惊异地看着我的眼神稚嫩生涩。他还小。
  我抬手抹了抹眼睛,慌乱地道了一句“对不住,我认错人了。”便转身欲走。
  “姑娘……认识我皇叔?”
  他声音怯怯,唤住我的时候有些犹豫。
  悠远的回忆飘近,我看着他熟悉的眉眼,意识到他是司马宗室的一员。他是他的侄儿,三年前在长安仓促登基的司马邺,晋朝名义上最后的君主。看来永明最终攻破了长安,击碎了旧朝的小朝廷,还将阿邺遣送至平阳。这是他移送的第二位君王,永明对汉赵着实功不可没。
  我笑了笑,点头道:“认识。”
  他低下头,静静地看着手中的滴水的杯盏,半晌轻道:“我也会跟他一样吧?”
  他抬起头,尽量平静道:“最后,我也会死的吧?”
  我一愣,看着他年轻的脸庞,不知如何安慰。因为他说得没错,作为前朝最后一任君王,他甚至活不了司马炽那么久。
  “你多大了?”
  “十七。”
  我们俱是沉寂,任一问一答轻轻落地,带起难捱的尘埃。我后悔问他年纪,我帮不了他,这回答一出口,更显萧条。
  我挤出一个仓皇的笑,道:“认识你皇叔那年,我也十七。”
  他不经心地扯了扯嘴角,擦了擦手中的杯盏,放回槽里。
  “皇叔死的时候,是一个人么?”
  我按捺住眼眶忽起的酸涩,摇了摇头。
  “那便好。”他生涩地笑笑,道:“当皇帝的好像都有一个毛病,就是怕寂寞。到最后能有人陪着,他一定很欣慰。”
  “我不知道,但我希望如此。”
  那年十二月,司马邺死于鸩酒。死时,孤身一人。
  初回宫时我做下了誓死自守的准备,不想玄明出人意料地信守诺言,不曾靠近我。除去有一次,在姑姑死后的第二年。
  那是个濛濛的细雨天。我在荒败的后园一角侍弄果菜,起身时,发现他就站在面前不远处。一身显旧的便袍褪了刺眼的雪白色,一手撑着棕褐的油纸伞,身旁牵着小侄儿。近两年不见,侄儿长大了不少,眉眼处透着姑姑的端庄灵气,瞳仁色浅,神情灌注望过来的样子,倒是随了玄明。
  一瞬愣怔过后,我忍着厌恶转身。
  “我病了。”
  玄明低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我顿了顿,回身冷漠地看着他。目下不见他从前的“天人之姿”,换之形销骨立的颓萎模样,确似得了什么重症,侵入膏肓。
  “你想让我说什么?‘请陛下保重龙体’还是,‘黄天有眼’?”
  他摇了摇头,走得近些,道:“你什么都不必说。我只是想像这样,再看一看你。”
  说着他将手中的伞往前送了三寸,轻道:“天下着雨,怎么也不知道打伞?”
  我往后退开,克制着自己忽起的歇斯底里,狠狠道:“不要跟我说话!”
  “不要假装云淡风轻,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不要靠近我!”
  突然抬高的声音落下,若有似无地在四周飘荡。尴尬的静谧中混杂着玄明的错愕,小侄儿的害怕。他不知所措地抬头,看了看自己的父皇。
  原来,我并没有平静下来。从噬骨的恨意里,从慌乱的恐惧里。
  “命丧你手的亡魂不少,黄泉路上,你一定不会寂寞。”
  转身之前,我冷然地笑了笑,轻道了一声:“走好。”
  我进了后园临时搭建的茅屋,掩上门扉,在木窗的栅格前看着他愣愣地呆在原地。半晌小侄儿催促,他低头,伸手抚了抚侄儿沾水的脑门。然后他牵着小侄儿往宫门走去,步履迟缓,雨中细长的背影龙钟老态,提醒着观者其实他已不再年轻。这样子的他,丝毫不见往日的强硬残酷。果真是病痛使人软弱,抑或是年纪?
  我静静靠在木栅上,看着他远去。那又怎么样?眼前的男子曾凶猛如饕餮,一次又一次吞噬你的幸福。善恶果报,纵使晚景凄凉,那又如何?不能原谅,绝不原谅!
  麟嘉三年七月末,也就是我回宫第四年,刘玄明病死在常春殿。临死之前,宫仆来传命,说他想见我最后一面。我跪地接旨领命,然后开奁细细施妆,将柜子里所有的衣裳都试了一遍。间中瞥见宫室日久积灰,又提袖擦拭。不巧,又得重换一身衣裳。这样几次三番,拖到日头将落,到常春殿时,玄明已奄奄一息。
  他伸手招我,我含笑,远远站着不肯走近。半晌他无力地放下胳膊,沉重的头颅悬靠在榻沿,唇角轻轻勾起一抹浅笑,无奈而又嘲讽。这成了他最后的神情,夕阳隐去余晖时,他灰碧的眼眸渐渐失去光泽,凝成一滩淤滞的沼泽,涣然无边。
  我应该高兴,应该欣慰地告诉司马炽,这一天终于来了,而我甚至没有等太久。所以当我微微往前迈了一步之后乏力地瘫坐在大殿中央,再也笑不出来的时候,我开始不受控制地掩面啜泣。我哭得越来越大声,却始终不知自己在哭些什么。
  空虚的常春殿回荡着奇怪的哭声,门外,宫仆们在慌乱间都有一瞬感慨,这一直不受宠的东兰贵人,却为皇上哭得如此伤心。
作者有话要说:  

  ☆、第 66 章

  【尾声】
  在常春殿的那场啼哭里,我的故事结束了。但别人的故事还在继续,或喜或悲,或得意或阴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