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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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第1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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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视甚高。要不是他还能唬住第六军那些大字不识半个的民兵,阿玛刻真会把这家伙脑袋按进夜壶。“按说尸体泡了这么多天,早该胀得浮起来了,不被乱葬岗的收尸人抢先一步捞走,就是顺着运河漂下……”

“运河水道正在整修,边上驻守的都是我的部下,从没传来过什么消息!据说永昼宫底下有废弃的岩石宫殿,那人沉入湖底,被水流卷到里面,也不奇怪。”阿玛刻一挥佩刀,“——你们聋了吗?继续捞!”

“咳咳,果真这样,我倒有个……最奏效的办法。”

“说!”

“把湖上游的水闸全关掉,阻止水库分流进来;然后把下游的运河闸门开到最大,这样湖水不出两天就被放干净……”

阿玛刻扯过参谋捧着的书抽在他脸上。

马蹄声从背后的长桥经过,有人嗤笑,是她最厌恶的茹丹口音。阿玛刻转头,空中飘着白舍阑人的旗帜,一只雪羽猫头鹰张开翅膀站在弦月上,口衔一柄弯刀。伊叙拉右眼被半片青铜面罩遮住,他漠无表情,刚才发笑的是他下属。

“您也在找人吗,伊叙拉将军?”

阿玛刻故意提高了声调,“和我一样……找一个死人。”

伊叙拉停下马看着他。他此前并没有和她搭腔的意思。“如果你见到吉耶梅茨将军的遗孤达姬雅娜,或得到她的任何线索,请不吝告知我。这里先谢过了。”

吉耶梅茨的一条忠犬。阿玛刻冷笑。若非她今天心情实在不佳,本没有必要出言挖苦,毕竟已故的茹丹驭主和她立誓为其复仇者都死于同一个凶手。“她还活着的时候你没法保护她,现在尸骨无存了再来寻觅……恕我多言,您可有点对不起已蒙主恩召的驭主大人啊。”

“我最初只是舍阑人的一个奴隶,所有的一切、包括崭新开始的人生,都由吉耶梅茨将军给予。达姬雅娜是他唯一的骨血,我疏于看顾,令她在暴乱中失踪,是我的罪过,而找回她更当责无旁贷。”伊叙拉的独眼冰冷,似乎看穿她真正要说什么。“将军虽然被人刺杀,但也算死于战事,这本来就是茹丹武士最高的荣耀,如今死者各自已矣。我再愚蠢,也知道眼下找到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的人才是首要重任。”

“只有你才会让所痛恨的对象占据自己的整个生命……阿玛刻。”

蹄音消隐在长桥尽头。

阿玛刻笔直站着。没有得到新指示的参谋和士兵们一个个面面相觑,又不敢开口试探。直到她刀尖猛地一提,将那尾硕大的狗鱼挑到半空:“愣着干嘛?快给我下去捞!谁要迟疑——下场就像这样!”

银光交错两闪,鱼身几乎在瞬间四分五裂,腥血飞溅中,却有什么硬且韧的东西缠上了她的刀刃——是一枚十字形的护符,坠着它的金属链条已被她劈断,尽管鲜血淋漓,细一看仍能瞧清金紫两种嵌色。它握在她手中,贯穿回忆的电流跃动于她全身。

“云缇亚。”

她念这个名字。哪怕把他的骨头像干柴一样砍断拿去焚烧她也记得他的脸,记得他修狭的眉、逼仄的眼角、轻薄的双唇和它所挑起的同样轻薄的笑容,记得他轮廓柔和的下颔和左颊火烙,记得他缺失了一根尾指的那只手,她在心底里反复描绘它的每时每刻累积起来有经年之久。是的它们占据了她的整个生命……可还有一个人呢?原本应该占据她生命的又是谁?

她忽地发现她不记得了。他的名他的事他最后的话语,那些都在。但他的脸——

她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阿玛刻猝然哈哈大笑。用尽全力一掷,十字护符拖着血线飞过闸门,落进从湖泊流往外城的运河里。她没能听到它入水的声音。以佩刀支撑身体,湖面上屹立的永昼宫用哑默来回应她的笑声。“……云缇亚,”她念这个名字,呢喃、呼唤、继而高喊,“云缇亚!云缇亚!……云缇亚!”

一只黑身灰翼的夜鹭长唳着掠过顶空。云缇亚抬眼,只来得及睹见它的背影。

“它们长期居住在这里,”爱丝璀德认出了那鸣叫,“在河流的弯道和森林栖集,于是鹭谷由此得名。”然而那都发生在许久以前了,方才是他们踏入此区域以来所仅见的一只夜鹭,云缇亚不知它飞自何方、飞去何处,也不知它是像爱丝璀德一样的归人,还是如他自己一般的旅者。

他扶着盲女,右手拉住凡塔,夏依则遵照嘱咐紧紧跟在后面。一行四人便这么绕过山崖上的羊肠小道,下到宽阔的林间谷地。河流曲深,它将向西汇入碧玺河,最后在哥珊入海。而现在,蜿蜒穿过山谷,它行进得既徐且静,仿佛留恋这片景色。一路除了最开始还算陡峭的山势,他们没有遇上什么危险,更不见凶猛野兽。事实上,连兔子狐狸等小动物都销声匿迹,一切安谧得近乎诡异,如同眼前被河湾环抱的小镇。荒年,云缇亚想,都要归功于荒年。

他们进入这并不算陌生的镇子时天色已晚。街道、广场、建筑,基本仍同云缇亚两年前来到这儿时所见的相仿,只是它们的亮泽几乎完全地褪淡了,由洁白的珍珠剥蚀为死鱼之目。石头路面随处皆是裂痕,其中填满苔藓和努力探出头来的野草。窗户吱呀呀作响,灯柱不再闪亮,人影稀疏零落像阴霾夜晚的星辰。或许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云缇亚没见到死者。这里的镇民显然逃难跑了一大部分,留下来的看面色似乎勉强还能维持温饱。尽管如此,人们的眼神也是闪烁的,对外乡人显露出一种饥荒年代的争食者之间特有的敌意。

云缇亚在一家破旧小店买了点糙麦面包片。店主不肯收代币,要他拿干得啃不动的野猪肉脯来换。旅馆因为期年没有行客,早关了门,居民们不敢让外来者借宿,有人对着茹丹人被烧毁的左侧面容指指点点。他们找了镇中的一块荒地,露天而卧,用在清水里泡发的粗面包缓解两颊因连续几天咀嚼肉干造成的僵痛,这确实是难以想象的奢侈。

星子如流萤似的升起来了。凡塔开始唱起一首孩童口耳相传的歌。

“瞧,那是什么?”夏依指向远处,朦胧夜色中,一根颓倒的柱子微泛白光。云缇亚慢慢走去,待近了才发现那并非立柱,而是雕像。它从膝部整个断开,留在底座上的雪青石双脚积满尘埃,至于倾塌在地的那堆碎片,多少还能看出它们曾是铠甲、长剑、盾牌的形状。杂草半掩着它们,乱石堆积在雕像无头的颈部。一条野狗噌噌地荡过来,也不怕这儿站着人,抬腿在斑驳的底座下撒了泡尿,卷起尾巴跑走。

云缇亚环顾四周。荒地的那一头铺着未完成的石板,明显当初人们想把它建为广场。但时间永远静止在了废墟之中。他挪动步子,微妙地期望景物变幻以带着他的记忆流动,而他终于一无所获。

脚尖一磕,碰到什么,他低头端详才发现像是半块墓碑。

它孤零零瘫倒,如遭遗弃。云缇亚捧起它,扫去背面的泥土,然而铭文仍模糊难明,何况除了粗糙缺口还有人故意大力踩踏的痕迹。它没有刻名字,亡者的生年、籍贯也一概未详。“石匠,卒于圣曼特裘九年夏,雕像建造者之一,”他吃力地辨认,“以身保护遇刺的武圣徒……愿主父……赐他哀荣……”

脑中隐伏的那根针猛然剧烈搅动。云缇亚半跪下去,突如其来的巨大疼痛阻绝了他的所有思想。他不能确定过了多久,才感到爱丝璀德从后面抱住他,一点柔软如绵的湿暖滋润着他脑后已结痂的伤口处。那是她的舌尖。

“好些吗?”待停下,她问。

云缇亚轻轻应了一声。

“我想起来,镇子外的山谷,临近河湾,有一间小木屋。”隔了一会儿,爱丝璀德说。“我曾在那儿住过。十二年了……想看看它是否还在。”

云缇亚与她十指相扣。“它会等你回去的。”他低声说,“是注定属于你的东西,哪怕天长地久,也不会失去。”

爱丝璀德没有答话。

云缇亚借着她肩膀艰难站起。头疼是缓和了些,但血液上冲,又是一阵晕眩。便在这时他听见依稀此起彼伏的嗥叫。没错,连绵波折,像远山盘桓的曲线,所不同的是它们具有了声音。他能感知到狼群的存在。哪怕只存在于幻觉,只存在于唯独他一人拥有的耳朵里。

那座小屋的确在等待着它失散多年的主人。当他们在河流迂回的转角处觅得它时,它正被繁茂参天的红松和雪枞守卫,门扉紧闭,院落里杂生各种灌木荆棘。作为屋墙的圆木表皮剥朽了,但里头还结实,看来还能再经受几十年的风雨刷洗。云缇亚拨开丝丝蛛网,跨过地上倾倒的坛坛罐罐小心穿行,其中一只还装着马铃薯,从它的芽抽出的茎叶在枯死前已达尺许。

他在应该是卧室的房间门口站住了。

那些简单的摆设即使蒙于黑灰下也依然齐整。小圆桌紧挨窗台,上面放着一只空花盆,双人床上的被褥早已腐烂,书柜则列立一侧。云缇亚转望柜上,那儿空空落落,有价值的书似乎在这间屋子最后一个人离开时被一并带走,只剩一支三角形的旧芦笛,搁在一本破败的小册子旁边。

翻开第一页的时候他意识到它是本日记。

“圣普拉锡尼二十六年十月三十日……微晴……”

册子蓦地被爱丝璀德劈手夺过。或许这是他见过她最激烈的举动——也不顾书上厚厚一层灰,就迅速收进怀里。“你看了头痛会加剧的。”她说。

云缇亚有些木然,并未去分辨爱丝璀德肃穆的神情后是何深意。

他用了整整四天才把小屋基本收拾干净,地面引河水冲洗过,破损的门墙屋顶该修葺的修葺。两个孩子也来帮忙,能找到这样一个安稳僻静的住所他们都很欢喜。屋里的布置焕亮起来了,云缇亚给孩子们各自铺好床,自己做了新的家具,疏通了后院的水井。门前庭院也已经清理完毕,锄去荆丛,立上篱笆,留下一小畦土种植蔬菜药草,而在它们下一季收获之前,树林里有些山栗、桑葚和野桃金娘可供采食。小屋开始重新升起炊烟,变得像一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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