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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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第1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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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角有三道影子动了。

云缇亚愕然望去。除了海因里希他根本没注意到房间里还有别人。那三个人衣着灰暗,头发剃光,脸上既没戴面具也没有纹饰,但他完全辨认不出他们的容貌。他们漠无表情,不眨眼,也不说话。长相各异,却无法将他们彼此区分开。即使出现在云缇亚视线中,他们的存在感依然极其稀薄,像无味的烟、无色的泡沫和无温度的磷火。

他们走路时带起一种与地板相摩擦的沉闷声音。

那并非他们的脚步声。幽灵是永远安静的。

他们拖着一具奇形怪状的躯体,或者说,一团曾经拥有人形的血肉。

云缇亚噌地爬起来,正要扑上前,其中一个幽灵扳倒了他。那双臂膀俨然另一副镣铐,足以粉碎任何挣扎。海因里希打了个手势,让他们松开。

是班珂。

他面目全非,云缇亚好一阵子才认出他的脸。双眼的位置只剩下两个窟窿,填上了石灰。他咽喉有一处很深的伤口,却不能帮助他解脱。自颈部以下没有一块骨骼是完整的:锁骨、胛骨、肋骨、四肢、手指,都被碾得粉碎;有的碎片还在身躯里支棱,有的已经剔了出来,令残余的部分看上去犹如一截软体怪物。

比这一切更可怕的是,他还活着。

“他也曾是我的部下。不仅辜负我的扶植,还恩将仇报,光这一点就无可饶恕。见到背叛过你的人这个下场,滋味如何?啊,话说回来,在我和你之间……他好像还是选择了你呢。”

云缇亚咬紧牙。他的两只腕铐之间连着一尺长的铁链,允许他勉强把班珂抱在怀中。太轻了。他怀疑刚才余烬似的温热只是幻觉。一副轻而破损的外壳怎么能容纳如此沉重的生命呢?

他看见班珂溃烂的双唇一张一合。词句喑哑地落入黑暗。

幽灵们围拢来,想要拉开他。

“他有话告诉我,”云缇亚声音冰冷,“你不想听听吗?”

海因里希示意他们退后。

黑暗更大了,但也更充实。凡物的耳朵无法盛载它。

云缇亚看见一个蜜色肌肤、眼睛狭长深邃的女人。她的银发盘桓如花枝,散逸出茉莉的微淡香气。

她在用他的手臂拥抱班珂。

我的族人,我的兄弟,我最勇敢的战士,我同血同根的伴侣,请你安眠吧。在黑夜的瀚海中与我相见吧。

血肉在用力收紧的臂弯间塌陷下去。折断的肋骨刺进心脏,那一瞬有着漫长的静谧,甚至不存在震动与钝声。云缇亚感觉自己所拥抱的并不是泥沼般的身体,而是一团坚硬、饱满、无限扩大的黑暗。静谧伴随它出生,最终,与那女子的名字一同消泯。

“可怜。”

海因里希说。

云缇亚抬头盯着他。假使目光具有锋刃,海因里希已成了一地骸骨。

“我说的是你。替别人干这种事的总是你。有没有想过等你落到这境地,还剩谁来同情你,谁会伸出援手替你解除痛苦?可怜……真可怜啊!”

“你得意不了多久了,”云缇亚厉声说,“你们所有人都一样。到那一天你们统统都得死,哥珊很快将变成废墟,这里的所有人都要和永昼宫一起殉葬!”

海因里希的眉梢斜飞起来。

一个夸张的神情不加掩饰地挑在上面。宁静,却凶险,像终于等到羚羊来喝水的鳄鱼。

“你果然沉不住气了。”

他细细端详云缇亚,无异于检视即将入口的食物。

“我听见了什么?永昼宫,哥珊,废墟……你早清楚它们要毁掉。或许我该把这当做狗急跳墙而抛下的一句狠话?可我派去湖底的人发现你留下的照明设备。抽空怀个旧,有必要专门准备这个吗?又为什么煞有介事地绑上石头消灭证据?”

斩钉截铁的笑容。“你在,心虚。”

云缇亚神色的变幻只是一刹那的事。

他迅速恢复了坦然。一旦挑破,反而比之前还要轻松。海因里希并不知道诸寂殿的内情,但教皇了若指掌。如果让后者得知他去过那儿,务必有所警觉,不需审讯只消启封诸寂殿里外排查,计划将立刻化为泡影。所幸是面前这人抢先一步掌握了信息,并嗅出它的至关紧要。多亏了他,这个秘密有望保住了。乐于制造毁灭的狂徒哪怕不能如愿控制哥珊的命运,也绝不会把控制权拱手送人。

唯一的战场展开在自己和海因里希之间。

当博弈仅仅与双方的意志挂钩,就变得十分简单。

“你想撬开我的嘴,就凭实力来试试吧。”

典狱长摊手。

幽灵们抓住俘虏的双腕,反剪到背后,将他仰面按倒在一张平放的木制刑台上,颈部套紧铁环。他们力气之大,像载着一座山的马车来回碾压云缇亚的身躯。他听到门咔嗒一响,是狱卒待命。“把这个茹丹人的尸体装扮一下,交给宗座,说刺客受不了拷问死在狱中。一切责任由我担负。”

又有一个矮胖秃顶、戴旧铜丝眼镜的男人进来,提一副急救药箱。

“含住它,”他仍然那么和善,正如上次替云缇亚包扎的时候,“会很疼。比上次疼得多。”

云缇亚不理睬,直到幽灵捏着他脸颊,把牙垫硬塞进他嘴里。那是个既避免他咬舌,又不妨碍清晰说话的东西。他暗想这纯属多此一举。

一套铁棺材模样的长方形夹具箍在他并拢的小腿上,从膝盖夹到踝骨。它全部由粗铁条组装成,螺栓拧紧,铁条便和肌肉贴得难解难分。海因里希提起云缇亚的头发,让他目睹那些幽灵取出的长柄锤,以及硬木楔子。

“我最后一次恳求你,信任我。”他凑近云缇亚耳边,“我知道那件事对你重逾生命,但我恳求你把它分享给我。只要你松口,我们还是朋友,阿玛刻那边我会替你周转。别让这玩意儿毁掉你的腿,普通人撑不了多久。最迟打到第十根,你下半辈子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只能跪着走路。对于一个有尊严的战士,那太可惜。”

云缇亚无动于衷。

第一根楔子插在了铁条的缝隙间,大锤举起,然后敲下去。他身体猛地一颤,却没发出声音。回答他和海因里希的仅是胫骨的崩裂声。

典狱长吸着气。

第二根至第五根是个连贯的过程,精准流畅,绝不拖沓。云缇亚的指甲深深陷进背后的木板里。他摸到那儿有许多凹痕,板材的接缝中呵出陈旧的血腥味。会是谁的血?班珂?还是曾经的某一刻同样在这上面辗转的某个陌生人?

铁锤再次举起,下落。又下落。

那些僵冷、惨白、永远像披了层灰的行刑人确切地说也是刑具的一部分。他们自己的躯壳显然无法感知痛苦。但他们何以这样擅长制造和掌控痛苦呢?

“叫出来吧。”海因里希说。

一声不吭。

“没什么可耻的。他们都是聋子。在这干活的人必须熏聋耳朵、毒哑喉咙,为了不泄露受刑者吐露的机密。他们受过特别的训练,不会在施刑当中产生任何情绪,无论厌恶或快感:这是防止失度而导致受刑者死亡。他们是厨师,看你如一块迟早要煎熟的肉。他们当然不可能笑话你。”

海因里希扶住额头。“我也不会。”他流露倦容,“我见过太多像你这种人。每个进这间屋子的囚犯都和妓…女进窑子一样,起初满脸的不屈不屑,末了还不是服服帖帖。难受就喊吧。我不会耻笑你,也不会敬佩你。”

“滚开!”云缇亚喊道,“滚!”

第八根。

“你令我想起十几年前两个棘手的家伙。一个挨了两千多下,全身的皮几乎让鞭子一条条撕光了,死活不肯说,但当我们开始用相同的办法对付他女儿,他总算没能挺住。另一个,双脚被烧红的铁鞋烙成焦炭,还死撑到底,他的同伴却没这么硬气,吓唬吓唬就把情报一五一十招了出去。早知是这结果,何必逼自己吃毫无意义的苦?人各有其弱点,哪怕你不崩溃,别人也会出卖你。你的牺牲白白浪费,你的坚强和英勇一钱不值。那一天,云缇亚,会轮到你耻笑你自己。”

我没有同伴了。我至此孤身一人。别以为我会胆怯。

铁锤又与楔子沉重地撞击了一下,汗水顺应这节奏洒落,给木板上残留的血污气息增添了新鲜的咸味。

“……这个做工真不错。”

云缇亚强撑着眼睑。海因里希掌心正是那只朱红色的篦子,中间有道他用鱼鳔胶补上的断纹。

“那年……第六军的女医师……是叫爱丝璀德吧?我记得她有一头漂亮的黑卷发。”

喉管蓦地抽紧。他用了半次喘息的时间来假想当她出现在这儿该如何应对。马上他把所有的可能都抛开。爱丝璀德仍然留在鹭谷,那座临河的小木屋里。她将永远不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不知他此刻正在洇血的呼吸中想起她,不知他去向何方、死于何地。

再也没有比这更幸福的结局。

“继续。光靠几句废话赢不了我。”他冲不断迫近眼帘的混沌大喊,“……来!来呀!继续!”

海因里希打出手势。

“照他说的做。”

这是特意说给云缇亚听的。

第十根木楔钉了下去。它并不意味着结束。再往后,每一个瞬间都像钟|乳岩上悬空的水珠,以近乎无限的耐心来完成一次滴落。云缇亚没法再计数,但他能肯定自己在喊叫,而且不止一声。也许只是要掩盖巨锤通过楔子敲打自己骨骼的声音。

当医师第四次用嗅盐唤醒他时,他的腿失去了知觉。他谛听不到它们的存在。那儿又空又沉,像一片吞到他膝盖的沼泽。

幽灵们卸下夹具,从扭曲的铁条之间取出鲜血淋漓的楔子。一共十九根。

他已经没有双腿了。现在那地方是两滩泥浆,裹着尖利细碎的沙石。

海因里希撕开云缇亚湿得能拧出水的衬衣,拿手帕替他擦汗。

“告诉我。”

无比轻柔,俨如上个时代给信徒做临终告解的牧师。

“把那一直束缚着你的秘密告诉我,然后你就自由了。扔掉那包袱吧。它拖累你,叫你活不成,也不能干脆地死。”

“你的……日子……还剩下几天呢……”

茹丹人唇角微动。他眼睛蒙在水雾后,看起来目光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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