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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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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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象征性地展开一张盖着戳记的羊皮卷轴,语气犹如温水。【1】

“见鬼。”山羊胡子双腿微微打颤,不知是要往前还是退后,夏依不清楚他的酒到底醒了没有。“……净罪礼那天我可是沐浴祷告了,我亲饮过圣者的血,亲见他归往诸圣之国!宗座的意旨我是绝对遵从的,你们不能……”

班珂似乎轻叹一声。

他打了个手势。几支箭在同一瞬间贯穿了山羊胡子的胸腔。

怪脸一边咳嗽一边举着两手爬起来,夏依却瘫坐在地,手足无措。茉莉的清冽气味从幽深巷道的另一头传来,与不断扩散的血腥味极为复杂地混合在一起。他倏然明白了。

是拉蒂法告的密。

“尸体拖走。”班珂吩咐道。“今晚收成不错。”

他好像浑然忘了这里还有两个活人。夏依盯着那张微笑自如的脸,班珂的相貌称不上多特别,平直的眉梢眼角纵然能给人一种微妙的舒适感,此刻在少年心中,也莫名地扭曲了起来。他不喜欢塌鼻梁,也不喜欢山羊胡子、以至绝大多数的葵花,但这不意味着他们的被杀和被羞辱能让他高兴。

“等……等一下。”夏依说。

茹丹人转过头,带着笑意望向少年。他心情看来很不错。“多嘴会没命的,这是我最宝贵的忠告。不过我可以给你一句话的机会——呐,你想说什么?”

夏依用目光指着塌鼻梁的尸体。“他他,他是,导师的外,外甥。”

班珂不笑了。

“……瞧这小鬼吓的。”隔了一会,他对部下说。

“他天生就是结巴。”怪脸忽然道。

这句话像是带了噼啪闪灼的电花击打在夏依心窝上。这一瞬他觉得,怪脸没有那么阴沉可怕了,虽然他依旧不敢正视他的面孔,但至少可以在他面前把自己的胸膛挺高一些。有一种近似勇气的情绪悄无声息地在心底滋生流转,生平第一次,他发现从牙牙学语起就无法摆脱的那个怪物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它脱胎自他的血肉,扎根于他的影子里,却远不比世上的其它某些更令他愤怒而难以接受。

“别拿你们导师出来说事,”班珂淡淡地说,“不过看在那几分声望上,我倒不介意当着大庭广众把人送还给他。不知宗座面前的红人看见外甥因违反禁令而被处死,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你会失望的。”怪脸说。

他的围脖因为刚才的肢体冲突而掉落下来,彻底不成形状的面部袒露着。班珂对这张脸凝视了许久,再度露出语焉未详的笑容。“把这两人也带上,”一如既往的温和声调,“去长桥广场。”

夏依暗地里深吸了一口气。“乌鸦”们端着弩机指向他的后心,他尽量将身体向队伍中缩了缩。这时他注意到怪脸悄悄翻开塌鼻梁衣袋,取走了什么——似乎是从山羊胡子那里夺回来的那截指骨。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少年甩甩头,跟着前面的人踏出一步。然后,又一步。

圣曼特裘十二年春末的月光流溢在静巷间。茉莉水烟的幽香在它淌动下越洗越淡,终至于无。

那时夏依并不知道,一步之遥,横亘在前方等待着他一生的命运,已经就此改变。

作者有话要说:  【1】茹丹人没有姓氏,常用母名缀于本名之后。

……

水烟(左古右今)

最初源自土耳其、伊朗一带,烟丝的主要成分并非烟草,而是干果干花和其他香料,因此有种尤为馥郁的香气。

奥斯曼人将之称作“舞蹈的公主与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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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

☆、Ⅰ 歌(2)

所有的葵花都理应没有名字。名字意味着一个人最后的财产,最根本的拥有,唯一一件能够带到墓碑上去的东西。在狂信者这个群体中,是绝对不允许“自我”存在的,他们需要的是一个整齐得如同列缺雷鸣的合声,以盖过世上诸多纷繁错杂言语。然而现实中有时必须将合声的这一个组成和那一个组成加以区分,因此最直截了当的绰号就大行其道。夏依早已习惯了被叫做“小废物”、“黄毛小鬼”和“结巴”,并且谙熟于在每天产生的上百个新绰号中第一时间分辨出哪个属于自己。如果不是他还悄悄怀揣着“夏依”这个名字,没在宣誓当天和其他全部过去一起扔进祭火,这世界将会彻底遗忘那曾经叫做夏依的少年。

夏依害怕火。火是能吞噬一切有形之物的怪兽,它将各自不同的形体熔化、抹灭,把它们重新铸成一团浑然天成、分不出任何“自我”的无名造物。他的名字是母亲因难产去世之前就预先给予的,或许没什么特别的意义,却在他加入葵花的那一天被从灵魂中摘取出来,攥在手中,小心翼翼地藏在旁人无法窥及的角落,好像这么做就能让名叫夏依的男孩独立于“小废物”、“黄毛小鬼”和“结巴”之外而存在,就能让他在被熔化、被重铸的时候,给那个新造物添进一颗固执地格格不入的沙砾。

通往长桥广场的道路静默而漫长。乌鸦们抬着两具尸首,一声不响地走在夏依和怪脸身边。这气氛像濒死时的等待一般紧绷,令少年倍加难以忍受。他想开口,寂静却碾压着他的声带,整个哥珊就像一头巨大无朋的怪兽,用它的俯视冻结了世上一切声息。而他感觉他们正走进这怪兽的胃肠之中,即将与寂静本身融为一体。

“……你当初是为了什么加入组织的?”怪脸冷不丁地问。

尖哑的嗓音即使被刻意压低,在此时也格外响亮。夏依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话的对象是自己。他望望周围,乌鸦对他们两个大活人视而不见。“为……为什么?”

“问你呢。”怪脸看着前方。

“是是是我爸爸的意思。”夏依说。他发觉只要一出声,不管说什么都好,那股难受劲儿立刻一下子减轻了,为此他很感激怪脸,“他,他是个外科医医,医生,但是治不好我,就让我赎……赎罪来了。可我不不不信他。他早几年就把我姐姐送,送到教会医院当女侍,她她……她可啥毛病都没有。”

“他是个自以为很称职的父亲。”

“他胆……胆子很小,很怕事,经经经常被人欺负。他要我和大,大家在一起,这样就不不不怕敌人。我,我才不信他。前两年大家不是都都都打牧……牧师么,他要救,救一位对我们家挺好的牧……牧师,结果被人用石头砸到脑袋。几天后,他……他死了。”

怪脸沉默着,像是等他把后面的内容续完。但夏依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开口。

“他只留……留给了我一句话,”最后,他极缓慢,然而流畅地道,“‘把刀子往左边上面数起第三和第四根肋骨间捅进去,可以杀人。’”

怪脸的围脖似乎动了动,却终于什么也没说。

他们在月亮下跟着抬死尸的队伍向前走,经过深巷与长街,经过矗立着铜质圣像喷泉的环形小广场,经过漆有八匹白色牡马图案的内城城门。永昼宫两旁高耸的大理石双塔已清晰可见。宫殿后面的圣湖上架着呈十字状交叉的双桥,十字的中心是金芒日轮形状的仪式广场,也是葵花们日常集会地点之一。此刻那里已经人头攒动,远远地,传来如同从一个喉咙里发出的整齐呐喊声。

“……其实我……很羡慕姐姐,”仿佛是自言自语,夏依忽然说,“至少她还有……还有名字。”

怪脸扭头望着少年。他的脚步微微一顿。

“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么?”他问。

夏依张着嘴,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和怪脸认识一年以来,似乎还从未有哪个时候话说得像今晚这么多。即使他的名字早就不存在了,他还是战战兢兢地怀揣着它,那是他的秘密,他的幻觉,他梦想着会再度升起小火苗的灰烬。可葵花不会容许一个拥有秘密的人成为他们的“兄弟”。他讨厌生活在疑虑与戒心之中,然而这是他为留住那个子虚乌有、毫无意义的词所付出的代价。

“名……”

震耳欲聋的一波喊声推了过来。他这才发现自己已走在了桥上。

“帝国这只白眼狼!”“白眼狼!”

所有参加集会的狂信徒手里都举着圣徽,以几乎不差毫厘的相同动作挥舞着。“第三军的凯约将军孤勇奋战,好不容易把蛮子打得签约议和,帝国人倒反咬一口,说我们圣廷私下里和蛮子串通一气,合着骗他们的钱!”有人爬上献礼水池,大声疾呼,“要不是我们圣裁军,他们帝国早就被舍阑人灭过二十遍了!”

“奥伯良三世那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应该革除他的教籍!”

“向宗座请愿!”底下一片应和,“革除教籍!革除教籍!”

导师站在最高的祭台上,做了个向下按的手势,但还没等信徒们心领神会地安静下来,他一眼瞟到了被黑衣缉查队员拥着走过来的怪脸和夏依。“你们迟到了,”他用类似指甲尖在石板上刮擦的声音说,“还有两个呢?”

……然后他看见了另外两个人。

乌鸦将塌鼻梁和山羊胡子放在地上。当被乱箭贯穿的两具尸体展现在众人面前时,葵花们的怒气转移了方向。齐整的口号声乱成了一锅滚汤,要不是集会的组织者拦着,他们做的恐怕远不止向乌鸦挥拳头吐口水这么简单。班珂耸耸肩,叫队员收起武器。似乎这样的反应早在他意想之中。

他来到正走下高台的导师面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

“非常抱歉,”语气是恭顺温柔的,然而谁都听得出那背后有恃无恐的成份,“我们执行命令的时候并不知道他是您的亲戚。”

底下有人吼叫起来。导师没有望他们,也没有看班珂一眼。他在尸体旁踱了两步,注视着那张业已僵硬的、眉眼间略与自己神似的面孔。怪脸像是得到某种指示似地凑上前。“导师。”他低垂着头,小声唤道。

“是事实吗?”导师问。

“……他俩今晚多喝了两杯,确实说了些不该说的话,然而……”

“是事实吗?”导师又重复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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