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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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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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天他确实很累。但上头交代的重任,好歹也算顺利告一段落。少了凯约挡路,加赫尔那只披着狮皮的绵羊根本不足为虑,全部圣裁军在三天之内完成了脱胎换骨的重组,从前线凯旋的第三军和第四军、第六军一样,通过精心安排的内部调动处在了教皇直接掌控之下,就连统帅身边都被安插上了只忠于圣廷的高级耳目。短时间内,或许真的不用再担心两年前那种兵变了,虽然这样改组过的圣裁军战力究竟能发挥几成,值得商榷——海因里希倒不想操心这个,两天一晚没合眼,他在阿玛刻驻地的哨塔里借了个房间小憩,当然,这地方提供给他的并不是一张床那么简单。

自窗口向外望去,整个诗颂广场收于眼底。越过兵营外的大道,一瞥就是黑压压密集的乌云。

“真热闹。”侍卫长斜倚着窗台,“推选新导师的仪式不是待会儿才开始么?”

阿玛刻从鼻孔里嗤了一声。“明知故问。各军改组空出了不少缺口,随军医护人员正在新招人。那些教会医院的小姑娘可比鸽子抢食还踊跃呢。”

“第一百六十七号,琼琪!”

亚麻色卷发的少女笑着用肘尖轻推同伴。名叫琼琪的女护士腼腆地站在了军务官面前。她的头发修剪得很整齐,衬着那张并不惹人注意的脸,一时倒也找不到可挑剔之处。军务官叼着笔杆,目光漫不经心地从她襟前的黄金羽蛇徽记上扫过。

“十六岁,八年前进入教会医院,两年前从陪护女侍升为初级护工,家庭成员:父,母,一个兄长。父亲是原白松堡守备军官,在前年平叛之役中牺牲。母亲病故前把全部财产捐给了教会。兄长是狂信徒。唔……荣耀的一家。”档案页沙沙翻动,“院长的推荐信呢?”

“琼琪!”卷发少女小声唤道,“快把院长签名的那张纸条给他!”

琼琪呆怔之下一个激灵,连连应声,手忙脚乱地将贴胸收好的一张羊皮纸交了过去。军务官眯起眼睛研究半天,挥了挥手。“去那边准备专业能力考察,通过就可以分配到部队了。下一个,一百六十八号……劳伦霞!”

卷发少女笑盈盈迈上一步,双手递来折得四四方方的推荐信。她披肩的第二个扣孔里别了一朵小矢车菊,恰恰缀上匹锦般长发的边角,温软的阳光顺着自然铺洒的发绺淌下来,如同秋季溪流涨溢出一层金色。“也是十六岁,除了去世的父亲,还有个弟弟……”军务官的笔尖飞快在档案上移着,蓦地一顿,扭头蘸了红墨,将一整条资料全部划去。

“对不起,”男人抬起书脊一般平直的表情,“你没有应召入伍的资格。”

溪流滞住了。初夏里,慢慢凝上薄脆的冰。

“为……为什么?”劳伦霞的澄蓝眼眸忽然漫过水雾,“我资历是够的,做得也不比别人差!院长和大家都可以证明啊!琼琪的哥哥在狂信团,我弟弟也在!为什么我……”

“你父亲前年因袒护牧师被打死,这些都有记录。他死时没人愿意帮他作忏悔,眼下还埋在外城乱葬岗,按规定不得迁入受祝福的教会公墓。污点就是污点,一辈子都洗不去,谁替广大教民的敌人说话,自己也将被作为敌人看待。下一个,一百六十九——”

“喂!怎么能这样!我父亲是我父亲,我是我啊!跟蛮族的大战马上又要打起来了,我是真的想为圣廷效力!请让我参加考察,我保证……哇啊,放开我!放开!”

两名士兵挟起少女,像猎犬叼着野兔一样将她架出了队伍。劳伦霞被扔在地上,狠狠瞪视他们。“你就死心啦,”其中一个捋了一把鼻子,“没见当年反贵族的时候,多少伯爵男爵的儿女从云端里掉到地底下,连葵花都当不成,只能沿街乞讨!你们院长还对你这么照顾,算是天大的运气。”

“哎哟,劳伦霞,我说了你这次来不会有结果的吧?”几个刚刚通过甄选的教会医院姐妹晃过来,她们已披上了绣有各自徽记的军袍,第四军的银月白枭,第六军的火盔,还有第三军的雷霆之狮。“院长不记得你出生在什么样的人家,可不代表别人都忘了呢。”

“就是就是,要怨就怨你那拖累人的老爹去!”

琼琪憋红了脸,拼命拦着那群叽叽喳喳的姑娘,但没有任何作用。劳伦霞咬咬牙,一骨碌撑起来,脸面上捏着笑,暗暗已掳起袖子攥紧了拳头。那些女孩眼尖,早在她扑上去之前就放声尖叫,才走不远的两个士兵又折返回来,一手抓住少女的后襟,凌空拎起。“真是倔强的丫头。”

一摞写满字的纸从她衣服里掉出来,散落一地。

“放开我!”劳伦霞惊呼,“不要……不要踩到它!”

没人听她的。又一次,被重重地掼到一边,可当再爬起是已是满目狼藉。纸页在空中翻飞,被沾满泥污的靴子踏过,被大道上马车碾过,被奔跑的人群带起的劲风撕裂。手脚并用地在广场上爬行,尖利如针的哂笑刺进耳中,劳伦霞用全部的力气遏止着泪水,然而捡到的纸上,字迹已无可避免地现出点点模糊。

有人将收集得齐齐整整的一叠递到面前。

少女愕然抬头。

瀑泉似的银发流经眼帘,年轻的茹丹女子走了开去。她背着琴匣,一张张拾起那些被风吹散的纸片,染污的擦拭干净,踩皱的轻轻抚平,扯成两截的小心拼接在一块。她来往于人群与人群的缝隙间,本应毫不起眼,像细小得难以察觉的风穿过喧闹树林——但几乎每个看见她的人都安静了下来。士兵们的目光沉默地跟随她,说着风言风语的女孩一时仿佛噎住了喉咙,有人如躲避梦魇一样逃开她的身影,有人装作视而不见,待她走过去再偷偷瞟上几眼,然后侧头啐出一口唾沫。

这些都隔在与她全无交集的另一世界。

她再次回来时,把剩下的所有纸页都交到劳伦霞手上。少女睁着一双澄蓝的眼,视线被那宁静如黑夜的面庞牵引,微微颤动,不知不觉竟渗出湿漉来。

“达……”她开口,“达姬……”

茹丹女子转过身,往人头攒动的反方向而行。风吹自她身后,喧嚣裹挟了无数苍白蒙尘的碎片擦过耳畔,她前方的路在这样的背景下被拉成了一条逼仄却笔直的悠长弦索。这是如同两年前一样明媚温软的初夏午后,银发在视野尽头高高飘起,除此之外的一切都色彩鲜丽得近乎失真。海因里希倚在兵营哨塔的小阁楼上,看着那轮暮临时分的将升之月慢慢向他所无法目见的波涛间移去。

“其实我只是不想在教会医院呆到十八岁。那一年我会发下三愿,成为修女。从今以后只能穿黑白相间的衣服,不许插花,不许唱自己爱唱的歌,一生要在每天十个小时的祈祷中度过。参军入伍也好,在别的地方帮忙出力也好,我只想自由自在地做一点事,比如……喜欢某个人。”

劳伦霞走在达姬雅娜身边。茹丹女子一直望着前路,但她知道她在听。空气里混糅了各种各样的人声,被阳光激得不停沸滚,于是女孩的低语更像是一只蚂蚁在风暴肆虐的荒原上爬行。

披肩上那朵充当纽扣的小矢车菊,不知何时已脱落,只遗下几片海蓝色的细瓣。

“……对不起。”

达姬雅娜侧头看她。

“我还是……”劳伦霞用衣带纠着手指,“老老实实回去和你学习乐理和修辞吧。”

达姬雅娜似乎微微笑了笑。劳伦霞鲜少看到她露出这样的神情。还想再说什么,一波巨大的声浪卷了过来。狂信徒戴着他们的葵花标志,开始在诗颂广场中央最大的一处祭台前集结,霎时一切都被有节律的叫喊声淹没,无数朝着天空整齐挥舞的拳头成了抬头所能见到的唯一景观。推选正式开始了。劳伦霞不经意间瞥见一个红发老者,穿着泯然众人的破旧袍服,颤巍巍地举拳呐喊,但没举两下,就被旁边人搡倒,踉踉跄跄靠着同伴的身子直起来,进而继续。当他没入人群的前一刻,她认出了这张脸。

凯约将军。

达姬雅娜已准备抽身离开,一回头,同行的少女却仍在往人群里张望。她拉住了劳伦霞的手。

“我在找我弟弟。”

疑惑的眼神。

“他应该也在这其中的……有好几年没见过了,真不知还能不能认出来。可我又不能直接唤他的名字——听说一旦加入了葵花,名字什么的都要被抛弃吧?他还记不记得自己以前叫什么?……”

手指在对方沁凉的抓握中轻微抽动,又仿佛是来源于恐惧的战栗。但这一瞬,自己恐惧的是什么,劳伦霞并不清楚。围拥得密不透风的人海中,似乎有一个隐形的黑洞牢牢吸住了她,或者说那是个旁人不可视的影子,任由她的记忆在它上面堆塑出属于弟弟的朦胧脸孔。

“你说……”她用根本不会有别人听见的声音嗫嚅,“他现在……会在哪儿呢?”

******

夏依张着眼睛。然而他看到的只有黑暗。

黑暗缩成一个将他紧缚的茧,一分一分挤压着他,也许不久就会逼他吐出最后一口气。这只是时间问题。自打被扔进这个棺材也似的囚室,他便没再怀疑过这一点。

囚室长宽仅有三尺,加上不到两码的高度,刚好能塞满一个无法转身的小小躯体。他唯有站着,笔直僵硬地站着,两手紧贴腰侧,甚至没有供他举起来扯掉嘴里堵塞物的空间。气孔应该在头顶上,但不知为何,竟透不进哪怕一丝最微小的光线。“不到三天你就会崩溃,”在关他进来之前,宗座侍卫长向他承诺,“最多三天。”夏依相信这会是事实,虽然他根本不知道已过去了多久。每分每秒在饥饿、干渴和全副身躯的麻木中都似乎是凝固的,这极度狭小的黑暗甚至阻止了它们的流逝。他无法确定自己是昏迷还是醒着,两眼到底是不是真的睁开——反正看或不看,眼前都是同样的东西。

只有黑暗。只有黑暗。

他想自己确实已经崩溃了。

“夏依。”一个声音在头顶的盖板上方,唤他的名字。他过了很久,才分辨出那似乎不是黑暗里流过的水声,然后又心想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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