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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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第8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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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身材比夏依见过的绝大多数人都要高大挺拔,尽管他的棕斗篷依然没什么辨识度,至多也只是比别人更旧一些而已。凡塔向他行礼,他以完全相同的礼节回敬,兜帽将他自鼻梁以上的部位深掩着,只露出斧凿一般的唇线与下颔。“这是修谟大师,”一直不曾开口的云缇亚说,“寂火教派的领袖。”

“叫我的名字就可以了。”僧侣说。他看着夏依,语声如同响雷,从障目的乌云后射出闪电。“去吧。进去就能见到她。”

夏依待被云缇亚轻推一下才意识到这句话的对象是自己。他不知道萤火是不是已经和这名僧侣说明来意,也不知道那里面会有什么全然不可想象的东西在迎接他。懵懵懂懂地走进去,门扉转动,似饥饿的庞然大物摩擦利齿。不过他已经无所谓了。

礼室内除了燔祭坛上跃动的火,没有别的东西。

——如果坐在祭坛前的那个女人不算在内的话。

在她从冥思中回过头来之前,夏依一直以为她是属于黑暗的一部分——她原本背对少年坐着,浓黑的长卷发拖到地上遮住了她的身躯,将她藏在伴随火光而生的阴影里。但当她回头,屋内的黑暗仿佛被驱逐了一分,夏依一时以为是月光爬过窗棂闯了进来,可此时,唯一的窗子紧闭着,帘幕深垂,与世隔绝。

“你好,夏依。”

女人的声音温柔优美,像月亮在微漾的波心凝视人的双瞳。“你比我想象的要年轻。”

她的眼睛蒙了一层细麻布,洁白的布条与她肌肤的色泽几乎难以区分。如同应着某种未知的召唤,夏依走了过去。他终于得以近距离地端详这个女人,她很美,尤其是脸廓,柔滑如两道泉水交汇的弧度。

但它们润泽不了他的喉咙。他嘴里依然干涩,无法发声。

“你好像是第一个被我‘看见’而并不觉得奇怪的人。”女人笑起来。她将蒙眼的麻布摘下,那是夏依所见过的最黑的眼睛,深不见底,甚至不见黎明前最熹微的光采。“我能看见人心里在想什么,尤其是每个人说不出口的话语,不愿为人所知的秘密。我能看见每个人的灵魂,他们在自己内心投下的最黑暗的影子。所以,即使你现在不能说话,我也听得见你心灵深处的声音——你不会认为这种力量很可怕吧?”

她确实在“看着”他。夏依能感觉到。可他对此完全没有概念,就像在街上看到两只耳朵一张嘴的行人那样理所应当。如果是平时,他首先会认为这是做梦,然后立即对自己竟然相信这种怪力乱神的把戏感到深深羞耻。但现在,他无比自然地坐在这间礼室,面前是祭火,以及一个不知是来自天国,还是地狱的女人。

“请允许我把我所见的东西说出来,好吗?”

夏依的唇形虚构出一个问句。

“我的力量同时也是一种诅咒,只要我说出从别人那里窃得的黑暗秘密,听见秘密的人和我都难逃厄运。但如果你愿意和我分享你的思想,且不介意它化诸语言,那么它也就不属于秘密,不在被诅咒之列。”女人再次笑了,她知道夏依在点头。

“你和你姐姐……从小就分别了。”

少年呆滞地抬起脸来,所伴随他的依然只有沉默。

“她很早就被送到教会医院,接受成为护士和修女的训练,而你则在狂信团,为自己是这个国家‘战斗的大多数’而满足。你们在同一座城市,服侍同一个神,却数年没见过面,因为教义规定,神的仆从须为主父献出一切,包括微不足道的亲情。”

沉默。

“一年年过去,你们的样貌都改变了,你从蹒跚学步的幼童长成大男孩,她从天真烂漫的小姑娘长成亭亭少女。你甚至担心若有机会再次见面,也许你俩都不会认得对方。然而……”

“然而,”女人说,“你终究认出了她,尽管她已不在人世。”

这句话烈风汹涌,凛冽地从夏依颅内刮过。他腾地站起来,想要呼喊,就像一个狂奔在荒原上的人那样迫切地需要大口呼吸——但无论是呼喊和呼吸都没能拯救他的知觉。他望着女人。一幕幕的光怪陆离从他记忆中流出,流入女人漆黑的眼底。

而她只不过是把属于他、却并未为他所感知的事物重新交还到他的疼痛里。

“你在悲伤,在愤怒,更多的是在疑问。是谁如此残忍?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姐姐被害?不,不单单是这些。”她靠近他,捧着他在她面前这般稚嫩的脸,悄然将一道似有似无的湿痕拭去。“为什么神没有救祂的仆从,而平静地注目于她的死亡?为什么在这个为侍奉神而筑建的城市,竟有人会杀害一名神的侍者?为什么姐姐一生虔信善良,帮助人不计其数,却要落得这个结局,死得无名无声?这就是虔诚所换来的恩赏?用自己的尸骨,来喂饱一头不停磨牙不知饥饿的巨兽?夏依,你要问的‘为什么’太多了,它们堵塞了你的声音。它们本来都潜伏在连你也无法察觉的深海里,却在这时不约而同,像冰山一样浮出水面——这个世界有太多人和你一样,他们被时序之手扼住咽喉,虽所见却不能言语,虽所听却不能吼叫,最后五官麻木,沉默而死,至死未能发声。”

“我认识一个人,他坚信,有声音的人要替聋哑者呐喊,有力量的人要替虚弱者拿起刀剑。”月亮一般的女人俯在少年耳侧,薄唇将微光送入他的耳廓。“我在你心中看见了你姐姐的投影,夏依,”她说,“她最后的心愿,是希望你活下去,耳聪目明,远离灾厄。”

龟裂的土地忽然湿润了。夏依捂住嘴。当他觉察到颊上什么滚烫的东西正泉涌而下时,也同时觉察了十指的剧痛。所有从他心中流出、又化为言语返还给他的念头都在他眼眶里盈动着,不断冲击淤塞已久的沟渠。痛觉从伤痕累累的指尖传到被泄空了的心里,如同雨线从天空汇入海洋,而这痛苦,他明白,只是在提醒他,自己仍然活着。

并且将按照姐姐的愿望活下去。

他匍匐着,从喉咙或是鼻间,发出了他所能发出的第一丝声音。

那是一声漫长的、似断还续的抽泣。

云缇亚站在田垄上。绵延成海的晚霞为冬小麦的麦穗披上一层柔软的金黄|色。他看着静静劳作的僧侣们,直到爱丝璀德在木杖的牵领下从屋舍间走出来,双眼依然用薄布蒙着。

“粮食要成熟了。”她说。

云缇亚小心搀住她,将她引到自己身边。“这几亩地,可以救多少人?”

“得看饥荒要延续到什么时候。修谟一直在想怎样才能把粮食实实在在地送到民众手上,而不是那些葵花的口袋里。虽然是僧侣们自发种的,数量有限,但能多让一个人活下去,也是好的。”

“哥珊城里物资再匮乏,人们好歹还能活,最苦的是城外村庄里那些农人,好不容易得了点收成都要被强征,最后只能守着钱袋子饿死。他们比哥珊人更需要这批粮食。”云缇亚想起这几日在城门外的所见,稍有力气的饥民还能拿石头砸门,饿得皮包骨头的就只能死死抱住守备士兵的腿。就连圣裁军也被调来与这群急于进城的亡命徒周旋,劝说、威吓和杀鸡儆猴都没用,血流了一堆又一堆,跟军队耗上的人以令人惊悚的速度正在增多。“不过……”

“不过现在还不能把吃的发给他们,”爱丝璀德替他把话说完,“你的计划要顺利实施,还得靠他们帮你牵制住哥珊南门和西门的军队呢。”

她又在窥视他的心了。“只是早几天或晚几天的差别,但也许正是在这几天中,就有人因为等不及食物而死去。我放弃救我原本能救的人,仅仅为了一个孤注一掷的未来……”云缇亚望向远处,绿草芳萋,枣树荫幽静地覆盖着少女的坟茔。“爱丝璀德,我是变得更残忍了,还是更愚蠢了呢?”

“你说什么啊?”清凉的手指抵在他掌中的剑茧上。“云缇亚,如果命运给我独立选择的权力,确凿地承诺用一个人,能换取同样无辜的一百个人的生命,我会先做出选择,然后再为自己杀人的罪行向死者忏悔;但是……”

白布后仿佛有东西颤动了一下。她没有继续下去。

“……不谈这个了。”爱丝璀德抬起头来,笑容柔美,“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哦。”

云缇亚将她揽在怀中,呼出的气息轻轻拂过她耳垂。

“是眼睛的事吗?”

“嗯。”她颔首。“这儿的药很好用。我的眼睛有复明的希望了。”

云缇亚手一抖。他突然掉开视线,不敢直面她笑意中的期待。“复明以后,就再也……看不到那些东西了吧?”

“是啊,就和常人一样——怎么了?你不是一直不喜欢我看你的内心吗?”

不。那样再好不过,爱丝璀德。你终于可以成为一个幸福的普通女人,彻底远离那些龌龊肮脏的秘密。你将摆脱暗影,以后所看到的只有蓝天、绿林、金色的阳光与银色的月光。我真替你高兴——可这话云缇亚说不出口来,至少是此刻。“你现在感觉怎样?我的意思是……还能自如地使用你的力量吗?”

爱丝璀德安静而极缓慢地微笑着。

“我知道你来找我,绝不是让我抚慰小孩这么简单。”最后笑出声来,却更像一道回味悠长的喟叹。“放心吧,”她说,“我会做好你需要我做的事。”

“……对不起。”云缇亚低声说。

他把她的手与自己的合在一处。从这里抬眼望去,飞翔的纯白之城正浸浴在火烧云的血海里。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严重爆字数的一章,拆成两章一起发T_T

☆、Ⅴ 捕梦(2)

斋月的第二夜,群星淡隐,唯余天角一枚圆月。

似乎是为明晚这个时候的宗座登塔礼养精蓄锐,欢庆的焰车徐徐驶入了黑暗。人们各自散去,街道旷寂,路灯的光芒清清寥寥,与它们相映成趣的,除了月亮,就只有大钟楼上用以计时的旋火。

班珂独自坐在钟楼天台的暗处,听着运河遥遥拍击石堤的水声。有人走到他身边。

“来得真早,执事。”

班珂向云缇亚例行公务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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