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场门口,一个华服中年人半隐在门后,看着武场内的两个人。眼睛深邃的看不到边,幽深的眸中似有波涛却似无,仿若燃烧着一切,却又如一潭死水,波澜不兴。他专注的看着李隆基怀中的淼,剑眉微皱,沉思着,眼神已经穿透了她,看向了无边无际。
忽的,他神色一凛,眉头紧皱一下随即展开,唇边带着为不可见的笑意。转身便走,身后的王毛仲则忐忑不安的想跟不敢跟,想说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中年人走了几步,竟停住了脚步,没有回头,只轻声嘱咐:“不要告诉他,我曾经来过。”
王毛仲立刻躬身行礼,恭敬的说道:“是,王爷。”
李旦略微点了下头,便又迈步前行。
“她才非池中之物,三郎,你能驾驭的了她吗?不知是福还是祸?一切随缘吧。”李旦低吟着,释然的轻笑着离开了。
蓄势
相王李旦共有六子,除幺儿隆悌早夭外,其余五子虽非一母所生,但自幼一起长大,感情很好。加上六年幽居,互相扶持,感情自是非比寻常。因此,无论是在长安还是洛阳,五子都同居一坊,虽各自独立,却又相互通联。
这日,相王李旦来探望五子,倚着长幼次序,从成义的院落中出来,直往隆基的院落。这阵子听说三郎府中突然多了几名女子,收进了后院。原本男子三妻四妾是常事,但隆基年纪尚轻,血气方刚,最怕纵欲过度,荒废了前程不说,还搞坏了身子。五个儿子都很有自己的想法,更有所长,但他知道其中以隆基最为出色,文武兼备,眼界也最为深远,尤其是他眼中不时表现出的霸气,让他明白这个儿子与其余四子不同。因此,最为关心他的日常生活,不能让这个儿子被这个混乱的局势误导了他前进的方向。
今日,原本无心,却见到了那个连隆业和隆范都提起过的“猫儿”。原以为会是个美丽动人的女子,蛊惑了隆基。但刚才的一幕,彻底让他转变了想法,又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看似不拘小节,却能这样透彻的看到隆基的心,每句话无不点醒他、鞭策他。成就大业的人,身边不缺温婉贤淑的女子,却只希望有一个能支持理解的知心人。而隆基找到了。但如今,他们却寸步难行。
心中莫名的想起了母亲身边的两个女官。一个知书达理、学富五车;另一个却豪气干云、刚柔并济。上官婉儿的性子已经被长年的争斗磨圆了,处事带着算计和考量。而慕容敏不知是年幼,还是与众不同,身处淤泥而不染,卓然而立,超然的看着一切,既不趋炎,也不附势,冷眼旁观。这样的女子在宫中算是奇景了,可偏偏人要活下去,就要适应环境,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虽然所有人都不说,但没个人心里都清楚,慕容敏已经葬身于争斗中了。虽然每个人都知道她那样的人不能生存,却都为她的“离去”而慨叹宫中容不得“中立”。
李旦再没心情跟儿子谈论他后院女子的事情,如果是像“猫儿”那样,他反倒放心了。有着对儿子的深深骄傲,他悠然的走在花园中,欣赏着初冬萧索的景致。繁盛自有繁盛的激励人心,萧索却也能勾起很有尘封的回忆。
负手立于池边,看着结冰后光滑的池面,陷入了沉思——
“我说了我不要再喝了!你看你看,我这样活蹦乱跳的,哪需要再喝药!你就饶了我吧,我现在的舌头都是麻的,再喝下去,我怕以后食不知味了。”花园口,敏快步走着,想要甩开后面紧随的人。
吴名端着药碗,不紧不慢的跟在敏身后,脚步时快时慢,药汁却一滴未漏。笑看着敏,缓缓道:“你答应过我,要好好的。现在养好身子,不留下病根,就得乖乖喝药。敏敏,你说什么都没用,这件事没得商量。”
敏停住脚步转身面对他,看着黑黑的药汁,头都大了。撅着嘴、瞪着他,道:“你说过要跟我同甘共苦的。“
吴名宠溺的看着她,将药碗凑到自己嘴边,道:“好,我喝一半,你喝一半。这样很公平吧。”说着就要喝。
敏只是气他,哪想让他真喝,连忙抢过药碗,嚷道:“让你喝,你就喝?这是解毒的药,不是补药,你不要命了?”生怕他会抢,赶紧就着碗,一口气喝了下去。苦的她脸憋得通红。
吴名看着她,心中一痛,将她拉进怀里,轻柔的拍着她的背。“只要你好了,我再也不逼你喝药。”
敏感觉到他的害怕,刚要说话,吴名突然抱紧她后退了一大步,道:“阁下是何人?为何在临淄王府?”
敏的脸被吴名紧紧压在怀里,看不到身后的情形,只能感受到吴名身上的紧绷和戒备,心中一暖,却也怕身后的人看穿她的身份。
李旦平静的转身看着紧紧相拥的两个人,淡淡的笑着:“我是何人?我早就忘了。”边说便打量眼前的男子,竟有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窝在吴名怀里敏听到这个声音,楞住了,这是相王的声音,相王来怎么会一点风声不漏呢?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李旦温和的道:“慕容女官,好久不见了,近来可好?”
敏和吴名的身子都是一僵,敏在他的怀里抬起头,与他对视,看他摇头,但还是挣开他,镇定自若的转过身,无畏的回视着他,道:“奴婢见过相王殿下。谢殿下关心,奴婢一切安好。”
吴名愣了一下,看向一脸温和的相王。这竟是他仍然活着的两个舅舅之一——李旦。
李旦并没有太过惊异,温文尔雅,似乎看着许久不见的好友一般的亲切。他温和的笑着,眼睛却一直打量着吴名,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尤其是他那双眼睛,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在——
吴名注意到他的目光,一手牵起敏的手,将她拉至自己身后。敏歪着头看他,看他一脸戒慎的望着相王,但眼底却藏着深深的伤痛。敏的心里酸酸的,被他握着的手紧紧反握着他的,微笑的看着他。
吴名感到她的注视,扭头看向她,心中的伤痛慢慢缓解,冲她不在意的摇摇头,轻轻一拉,让她紧紧靠着他的胳膊,两人并肩而立,面对着李旦。
李旦眉宇紧锁,看着吴名出神。许久,一脸真诚的道:“女官既然屈就在我儿府中,日常需要直接告诉隆基,让他为你置办。现在就安心住在这儿,好好休养。”
敏虽与相王只有几面之缘,但深知他是恬淡豁达之人,言出必行,他现在让她安心住下,自然不会将她未死的消息说出去。何况,一旦消息败露,身份微妙的相王一家必定牵连进去。不管如何,她都相信李旦。
“多谢相王殿下。刚才多有失礼,还请您不要见怪。”敏郑重的向他行了大礼,眼睛无畏的看着他。
李旦微笑的略微偏头看向一旁的假山,突然转过头来,直视着吴名,眼中有着猜测和了悟,却对着敏道:“不知这位是——”
吴名的手轻微的摇了摇,敏怎会不明白他的意思。低垂眼帘想了想,才道:“他是我的三师兄,吴名。”
李旦半信半疑的盯着他,虽然不满意她的答案,但知道他们不会说实话,也只得作罢。深深的看了吴名一眼,微笑着道:“那女官休息吧,本王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敏屈膝行礼,恭敬的道:“恭送殿下。”
相王点点头,沿着池边缓步而行。看着光洁的冰面,毫无瑕疵可言,就像“他”,三十年前的事情排山倒海的卷来。玉树临风、温文尔雅,在他心中宛如完美无缺的天神,所到之处、所见之人,无不被他的光芒所掩盖。可是这样芝兰玉树般的璀璨星子,却在三十年前的悄然陨落。他心中某处的崇拜也随之垮塌了,十四岁的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身在皇室,六情俱绝。
李旦长长叹了口气,藏在心中三十年的往事,竟在看到他的眼睛时,全部涌上心头,心中对他的身份有了猜测。既然他不愿说,自己又何须再提。虽然事隔多年,孰知不会再有变数。
池边假山后,吴名坐在碎石之上,因怕敏着凉,小心翼翼的让她坐在自己腿上。眼睛瞪着湖面,心神却已飘远。
敏伸手轻抚着他紧皱的眉头,轻声道:“为什么不告诉他呢?相王不同于一般人,我认为他知道你的身份,也不会加害于你的。”
吴名轻轻握住敏的手,冰凉刺骨,一惊,双手搓着她的手,一边为她取暖,一边说:“我知道,刚才虽是短短的照面,他的风度、气质,就令我折服。我深知他不会泄露我的身份。可是,我的身份又有什么好说的呢?原本我就和他们没有关系,如今娘亲已经不在了,我跟他们之间的更没必要有牵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我对他都好。”
敏点点头,坚定的看着他。“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吴名的唇轻轻凑到敏的手上,细细的吻着:“我何其有幸,此生能遇到你,无论何时,我都知道有你在我身边陪着我,即使前途再艰险,我也会走下去。敏敏,我也是一句话,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保护你,直到我死——”
敏蓦然捂住他的嘴,瞪着他,眼底却是深深的恐惧。“不要说‘死’,我们不是说好了,要携手白头吗?以后,我们都不要说这个字,不吉利!”
吴名温柔的看着她,在她的掌心轻吻了一下,才道:“好,我都听你的。”
敏突然感到疲惫,缓缓的靠在他的肩上,含含糊糊的道:“你在我们那儿,一定颁一个‘好好先生’的奖给你。我累了,借你肩膀用用,不要吵我啊——”话未说完,人已经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吴名紧紧的将她揽进怀里,轻抚着她的头发,眼睛盯着冰面出神。
十一月一开始,就连着下了几天的雪,颇有“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气势,银装素裹的令人心旷神怡。
中宗韦后谒谢太庙,武三思奏请中宗、韦后上封号,以示尊贵。不日,圣旨颁下,称中宗为“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