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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糜烂-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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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晓卉从包里拿出一厚叠人民币交给甄真说:“这些钱你先用起来,托人办事需要乘车送礼什么的,事情办成之后,我会另外给你报酬。”
  甄真脸上的笑容挂不住了,一步跳到房门口,没法掩饰的鄙夷:“呦,晓卉忘了这是在中国,情义还是最要紧的,再说,我丈夫的公司有两部小车供他使用,一部桑塔那,一部奥迪,我们家收到的礼都可以开礼品部了,有什么应酬都可以报销,钱嘛,在我们这种人家没多少用处。”说完,逃也似地离开苏晓卉家。晓卉也不去追她。黄昏的街口,车子长龙一般,并且是条奄奄一息的龙,苏晓卉只得徒步赶往沈清华指定的酒店。
  摩肩接踵,这是在上海街头的感觉,有时候,比方说在心情落寞的时候,她需要这种挤来挤去的热闹,这在她已是一种非常陌生的熟悉。双臂有力地摆动,平底鞋踩在水泥路面轻捷灵活,不时躲避莽撞的行人,在拥挤的人群中保持健步如飞,不啻是一项过瘾的运动,她的身体是在运动中焕发活力,心好似云散后的天空,清朗空廓,甄真耽搁了她约会的时间,也耽搁了她的好情绪,但她已经把这当作次要的小插曲,急不可待地丢在脑后,等在前面的,却是她向往多年的聚会。
  五
  清华点了一桌好菜,派头地使唤服务生,章霖的经过理发店吹风机的流海像一面旗帜高高飘扬在额前,晓卉拿着筷子一个劲地笑望着她们。跟想象中的一样,她们又聚在一起,在某一个舒适的环境会餐,品尝佳肴的同时,回忆过去的好时光。
  服务生给杯子斟满啤酒,清华和晓卉不约而同地举起杯子。
  “祝什么呢?”清华似笑非笑瞥一眼晓卉又看住章霖。
  “当然先祝晓卉衣锦还乡喽!”正在剥吃炝虾的章霖吐出嘴里的虾壳,含含混混地说道。
  清华一皱眉:“陈词滥调啦!”
  “那么说我们又活了十年,并且聚拢来吃一顿好饭,希望有生之年还有几顿这样的好饭。”章霖说着找纸巾擦汁水淋漓的手指,端起酒杯,手一晃,酒撒在刚上的还滋滋作响的铁板牛肉上。
  清华嗔笑:“为一个庸俗的愿望,毁了我一道好菜。”
  晓卉便大笑。
  笑着笑着却流下眼泪。
  饭桌一片寂静。接着,沈清华说道:“做啥啦,多愁善感的?我们这样的年龄,加上你在外十年的闯荡,也该刀枪不入了!”
  泪水越流越多,苏晓卉干脆把脸埋在胳膊肘里。
  章霖不发一言,继续剥吃炝虾,清华急了:“章霖你也不劝劝她,等会儿还有人来,哭肿了眼睛还有什么样子?”
  “你又约了谁,不是说好我们三人自己聚吗?”章霖不满地问道。
  清华不理她,转而拍着晓卉肩膀说:“顶多还有半小时成淙到,他一个晚上赴两只宴席,上半场和公家人敷衍,下半场……”
  晓卉站起身拿包欲走,清华一把扯住她,冷笑说:“这桌饭是为你请,怎么能说走就走不给人面子?”
  “但也不能强迫人家接受你的好意,比方说,自说自话把成淙叫来,却不问苏晓卉是不是想见他……”章霖说。
  沈清华气得将打火机“啪”地一声扔在桌上,拿烟点烟。
  晓卉端起满杯酒朝清华面前的酒杯碰一下,便一口喝干,唇上留着一圈泡沫也不擦去,说:“我其实是很感激你的,清华,”她又朝章霖看去,“只是还没有这样的心理准备立刻和他见面……”
  “没有这么严重,见个面而已!”清华含讥带讽的表情,“男人可不像我们这样认真,他昨天刚到上海,知道我们有个聚会,一定要来!再说,苏晓卉在我的印象中有一种处变不惊的风度,她在男人面前不会失分,所以我就这么安排了。”最后两句话是对章霖说的。
  成淙单薄的身材厚实了一大圈,发胖的趋势,但还未胖出来,“重了二十磅吧,肯定不止?”她大概就是这样问他的,十三年的别离,弥漫在她青春岁月的伤感气氛就被一句话否定了,她们都哈哈大笑,清华章霖和她自己。
  “哪有这样打招呼的!”章霖说。
  “说明体重问题在苏晓卉的生活中至关重要。”清华说。
  “真是这样,我每天磅体重。”晓卉说。
  她们自顾自说话,成淙陪着她们笑。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走在马路上,不会再有豆蔻年华的少女对他回首。
  “很少看到美国人穿西装。”她瞥了他一眼,不无遗憾地说道,拿起筷子给自己夹菜。
  “这身装束是为中国人准备的,他们看重这些。”他歉意地答道。
  他们的目光突然撞上立刻又互相躲避。
  晓卉开始吃菜,她觉得饿,奇怪的是她竟觉得饿。记得成淙走后,她才真正地喜欢上游泳,怀着恋情,孤独地在水中舞蹈,浮出水面,池边总会有热情的注视,那时候她才懂得怜惜自己的美丽。游泳后,她总是觉得饿,回家后妈妈烧了一砂锅红烧肉,用肉汤泡饭可吃三碗,饕餮的快感使失恋这个情绪变得十分次要。常常过后又为自己不合时宜的饥饿感遗憾,她内心的气象规律是相反的吗?应该阴云密布的时候,却晴穿碧日,明明是鸟语花香的春天,未料暴风骤雨降临,这种精神的背德行为她自己都无法控制。
  一桌好菜。也只有到中国,才经常有大吃大喝的机会。她才发现,清华为她点了好几个久违的家常菜,剥皮大烤、咸菜豆瓣沙、黄泥螺,吃着吃着就思念起泡饭,这些菜原是下泡饭的。她便唤服务生拿饭来,顺便问他们三个是否要点儿饭,他们都摇头,纳闷地看着她把茶水倒进饭里筷子淘几下吃将起来,一起笑了,章霖嘀咕:“这么多菜吃不了,还吃什么饭呢?而且吃泡饭!”
  “你不领市面,这叫返朴归真,是时髦。”清华说话很少不带刺的。
  “那我们一不小心赶了一记时髦,家里天天吃泡饭呢!”章霖惊问。
  晓卉捂着嘴笑,成淙笑微微地望她,旁边是清华尽收眼底的锐利的视线,她却如人无人之境,仔细地吐黄泥螺壳,唇上留着黑色泥浆。
  结账时,成淙从清华的手中取过账单,从容不迫地付钱。男人为女人从容不迫地付账。这一刻,成淙很迷人,三个女人出神地望着他。
  她忽然发现,成淙的手精致纤巧,跟她的丈夫一样,细腻柔软如女性。婚前,和丈夫的手偶而相握,心总是一跳一跳,不懂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婚后,丈夫因有慢性疾患,遵守医嘱分房睡,后来连手都不碰,不要碰,完全是一种生理性的厌恶。她的目光从成淙的手移开,那些联想不快乐也不合理,可心里边好像已被垃圾车碾过,留下了污秽的气味。
  见晓卉心神不宁,章霖拉起清华欲走,“我们先走吧,再不走,他们俩把我们当大灯泡了。”
  清华的脸瞬时阴暗下来,她朝成淙望去,深深地注视。甚至失神片刻的晓卉也意识到清华不同寻常的注视,她迷惘地看着他们,看看清华又看看成淙。成淙朝清华点头,默契地一笑:“我们再坐会儿,回去后我再给你电话。”
  清华顺从地跟着章霖离去,成淙告诉晓卉:“她在帮我谈一笔生意。”
  直到坐进酒店的大堂酒吧,蜡烛光在脸上明灭,绿色观叶植物屏障一般阻隔在本来是一览无余的空间,她接受他含笑的注视,才有怦然心动的感觉。
  相爱的日子,他们互相写信,写恋爱的心绪,美丽飘忽的心绪,爱,这个字从来不出现在纸上。通了三年的信,直到恢复高考,他才从安徽农场考回上海,一年后,他去美国。这一年的大部分时间他在学校图书馆度过,她后来才知他是在这段时间恶补英语,同时却在犹豫是否去美国。这场恋爱几乎停留在意念上,在一起从来没有肌肤的交流。也许意念的空间更加巨大,回声才更加悠远。所以他离开她时,她并没有切肤的疼痛,她已经习惯把他留在记忆中,成为一段岁月的背景。这样面对面坐着,反而感到疏远,他们习惯的话语已随着青春消逝,重新建立话题是需要时间的,更何况他在她心中的位置一直没人替代,她无法与他正常交往。
  见她不语,他也没话可说。不是没话说,是不敢说。在他的眼里,她依然漂亮也许更漂亮了,就像一朵花到了盛极的一刻,因而同时具有了衰败的意味。这样的女人谱写的爱情是以悲剧结尾的,因之,她以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坐在他的面前,雕像一般,冷极,艳极。
  他对她完全没有把握,即使当年,在她含苞欲放充满新鲜诱人的活力的时候,他也只是在遥远的地方向她抒情。他从来不敢在她的面前袒露自己,他曾经把对她的欲念当作罪恶,那些年他的欲念就像大合唱在身体的每一处高歌低吟,但他把它们封闭起来,封闭得如此严密,他把自己塑造成时代标榜的理想青年,女生的偶像……到了美国之后,才发现自己有多愚蠢,但已经来不及后悔,他需要对付另一种严酷的现实。后来许多年,为了补偿年轻时代的饥渴,他和西方人一样开放,放纵的结果是,他丧失了快感,这就像一场漫长的意淫,从来没法获得真正的满足。而苏晓卉是他少年时的性感偶像,永远遥不可及。
  他的身体曾经最活跃的那一部分如今处于休憩状态,她的目光却充满过去的回忆,虽然他们开始了交谈,但也只是无关紧要的交谈,王顾左右而言他的交谈。他们唯一共同的感觉是:咫尺天涯。
  心如止水反而使她极度倦怠,回到旅馆匆匆冲完澡扑上床没来得及拉开毯子便跌入梦乡。听到铃声拿起电话的时候,都没弄清楚自己在哪里。
  话筒一片沉寂,她受惊这才清醒,按亮灯对着话筒问,传来章霖低低的话语:“晓卉……你好吗?”声音听来沉重。
  “怎么啦你?出什么事了?”苏晓卉声音响亮,她自己吐一下舌头,回国后嗓门都高了好几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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