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谭十记:让子弹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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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谭十记:让子弹飞-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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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计划只讲一个晚上的,谁知道一讲开了,他也收不住,一直讲到了深夜,据他说,才讲了不过一半。连我在内,大家都打消了明天上路的打算,决心留下一天,听他把故事讲完,后天才出发。

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年多,这个故事还一直萦绕在我的脑际。说这个故事的人,名叫王国柱。当然,王国柱是他后来起的大名,他原来只有—个小名叫铁柱。铁柱虽说后来和我有多次的接触,我却再也没有勇气叫他把自己过去的辛酸,重新拿出来,咀嚼给我们看看。因此,我现在在这个山城里坐着等长途汽车,百无聊赖的时候,忽然想起这个故事来。于是拿起了笔杆子,想把这个故事写出一个梗概来。

将来如果有个什么有心的作家,忽然从什么废纸堆里发现了这个故事梗概,把它加以发挥,使它变成一个劝善罚恶的“善书”,起一点随便什么样的作用,那恐怕已是我的非分奢望了。

1

六月的早晨,金沙江畔特有的晴天,湛蓝的透明的天幕笼盖着这南方的山山岭岭。

在清晨,寥落的晨星隐没进蓝色天幕里去后,在天边东—块西一块地飘浮着淡淡的云。可是太阳一爬上东岭,那些云块被烧得发红发紫,不多一会儿,就融进蓝天里去,无影无踪了。万里无云的晴空里,只挂着一个火红的太阳,炙烤着南云村和它周围的田坝和山岭。太阳越升高,气温也跟着升高,烤得叫大地喘不过气来。那山村里用红色泥土筑成的土屋,就像一座一座的火炉,散发出蒸腾的热气。村子里没有一点生气。通常叽叽喳喳飞来飞去的麻雀都躲进树阴里去蛰伏起来。连跑来跑去的狗也只好趴在树阴下,伸出长舌头来不住喘气。没有一点风。村口的向日葵低着头,无精打采地站着,叶子蔫索索的。一片沉寂,只有蝉子在此起彼落地竭力嘶叫,使人感觉更沉寂,更闷热。山上本来遍布着翠绿的马尾松林,现在也显得灰暗了。一周围田坝里的庄稼都萎黄了。

有的已经像枯草一样,一把火就可以点着。在田野里,这儿那儿,穿着褴褛衣服、戴着破草帽的男男女女,顶着大太阳,踏着木头水车,从小沟里车水。可是不管怎么车水,田里的龟裂口子一天一天在扩大,小沟里的水也眼见得快干了。他们仍在作无望的挣扎,踏着水车,车着,车着……

这里有三十几天没有见一滴雨,连云也很少见,就是一个赛一个的大太阳挂在天上。天大旱了,一场灾难眼见逼近南云村来了。

怎么办呢?

地主老爷们除开因为天热,身体感觉不舒服,要寻找阴凉地方摆上躺椅,喝茶乘凉外,并不发愁。反正土地都租出去给穷庄稼汉们耕种去了。在租约上白纸黑字写着“不管天干水涝,如数交租”。

他们尽可以等着收他们的“铁板租”。不肯交租或者交不起租的,自然有官家的王法管着。那监狱、那乡丁、那种种刑具都是现成的,还有保长、乡长坐在村公所、乡公所里,还有县太爷坐在县衙门的大堂上,等着问案子哩。

穷佃户们看着烧焦的大地,望着火辣辣的晴天,只有叹息和祈祷。当然也有细声咒骂一句“天杀人”的。有不信邪的青年们,把天旱怪罪在龙王庙里坦然坐着的龙王爷,说:“我们出了这么多钱给你盖庙子,塑金身,逢年过节上供,到了这么天干的时节,你都不肯吐出水来救人。”冒失的年轻汉子们就约好,到龙王庙里把龙王爷抬出来游乡示众,叫他和大家一块儿来晒晒毒太阳,看他恼火不恼火。但是龙王爷似乎也很少反应,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只是肩上的金漆晒脱,木头开了小裂纹了。

这时掌管这一方风水的阴阳先生为了维护神道,出来干涉了。

请掌握这—方实权的保长出来制止青年们的胡闹。把龙王爷又抬回龙王庙,让他老人家在阴凉的大殿上歇凉。怎么办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

有一把年纪的老年人出来说话了。根据过去他们的规矩,要解决干旱的问题,只有游水龙。办法是用麦秸扎成龙头、龙身和龙尾,用布条连接起来,这就叫旱龙。找几个青年把旱龙举起,到附近深谷里的乌黑的深水潭边去请水龙王。老人们带着保长和老百姓一块儿去。经过请来的法师在那里叩头作揖,烧香烛纸钱,嘴里念念有词,终于把在深潭里潜伏的水龙王请了出来,依附在草把旱龙上,然后由青年们举起龙神,一个村一个村地游下去。无论到了哪一家,都要把家里所有的水挑出来,一桶一桶地泼在水龙身上,自然也就泼在举水龙的青年们的身上。据说这样,龙神感动了,就会去东海请示他的老祖宗龙王爷,兴风布云,降下雨水来。

这个办法灵不灵?据老人们说:“诚则灵!”献的水多就灵。这么说来,如果老天不落雨,都怪你们老百姓不诚心,都怪你们老百姓献的水少了。而这个诚心是无法用秤来称的,献的水也是无法用升斗来量的。

游水龙其实只是浪费一些水,对抗旱毫无作用。但是对于青年,却把它当作一个有趣味的游艺节目。举着水龙,到这个院子、那个地坝,接受一场凉水的洗礼,在这么炎热的夏天,是最舒服不过的事了。许多青年都争着要去参加。谁能抢到玩龙头或者玩龙尾,更是莫大的幸运。因为玩龙头玩龙尾的人,不但会受到更多的凉水的倾注,而且认为这是最英雄的,会受到青年们的崇拜。连那些闺女们,也往往要多看他们几眼。玩龙头的青年正在上下左右挥舞着龙头。在龙头的带动下,后面玩龙身龙尾的就跟着他上下左右地不停滚动,真像一条活龙在纷纷的水珠的闪光中,游动起来。那龙尾巴更是大幅度地左右摆动,真是龙头摇一尺,龙尾摆一丈。玩龙尾的青年充分表现出他那轻巧跳动的身段。“哈,你看那玩头的多么有力呀!”“嘿,那玩龙尾的才真像在飞哩!”这样的赞扬,无论谁听了都是高兴的。

用瓢舀起水来,向龙头、龙身、龙尾泼去,特别是向玩水龙的青年人身上泼去,这是—周围的人的义务。水泼得越多越好。向人身泼得越准越叫大家喝彩。向他们的光光的古铜色的胸膛泼去,向背脊上泼去,都不算功夫,要泼向他们的头、脸、眼睛、嘴巴,特别倒灌向鼻子,叫受泼的人张不开眼,喘不过气,那才是功夫哩。

泼水又是百无禁忌的,男女老少都可以泼,而且应该参加泼水。连那些大姑娘,平常时候,正眼平视一下那些英俊的小伙子也会不好意思,现在却是冲破了礼教的罗网,可以笑着、叫着,跟着舞动水龙的小伙子,向他们的身上泼水。而小伙子们谁受到更多姑娘的泼水,无疑是最受大家羡慕的了。

游水龙,这倒不像是在天旱的灾难面前,向龙王乞讨怜悯的悲哀的仪式,而的的确确反倒变成一村男女青年联欢的盛大节日了。

2

南云村今年碰到了空前的大旱,经过风俗老人的提议,保长和地主老爷的恩准,也举行向龙王爷乞讨雨水的仪式——游水龙。青年们也跃跃欲试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欢乐节日。

谁来担任玩水龙的角色?谁玩龙头,谁玩龙尾,在别的村子里也许还会争论一番,在南云村却可以说是早已成为定论的了。谁玩龙尾?当然是一蹦三丈高的孙家的三娃儿外号孙猴子的了。谁玩龙头?当然是铁柱嘛。

铁柱是谁?

铁柱就是铁柱嘛。他今年才二十岁,一个铁实的年轻汉子,长得十分标致。粗看过去,他那一头无论怎么剃除,总是顽固地生长出来并且挺立着的黑沌沌的头发,那滚圆的背膀,那像用古铜雕刻出来的有力的臂膊,那从破布白汗衫透出来的凸出的胸脯,那用腰带扎得结结实实的腰杆,当然还有两条粗壮的大腿配上一双大得出奇、拇指紧扣在地上的赤脚,你不能不得出这样一个印象,真像一根铁柱挺立在这地球上了。甚至可以说,他站在那里,就像是用生铁浇铸在那里的一根铁柱一样。

可是出奇得很,当我们从他的粗壮的背影望过去,正期待着他一车转身,我们马上看到一个宽大的、粗糙的、横眉立眼、大鼻梁下有一张紧紧闭着的大嘴巴这样的脸盘的时候,他却把一副那么秀气的脸盘呈现在我们面前了。那弯弯的舒展的眉毛;使你无从找到一点愁闷的踪迹;那不太大却十分明亮的眼睛中,荡漾着一池清波,在清波上明显地飘荡着智慧和聪明;那周正的通天鼻子下面,有一张并不太大的嘴巴,那两片薄薄的嘴唇似乎从来没有闭过,嘴角老向上弯着,总是那么要说不说、要笑不笑的神情。你不会相信从那个嘴巴里能吐出什么粗野的话来。谁也不能想像,这么一副秀气的脸却偏偏长在那么—个粗壮的身躯上。更叫人不能想像的是这么一个秀才模样的人物,阴差阳错,偏偏降生在一个十分贫苦的农民家庭里,又配上这么—个五大三粗的粗夯身子。

第十四章 无是楼主:亲仇记1

是的,铁柱就是降生在一个贫苦农民家庭里。当他降生的时候,他的妈妈想找一块囫囵布来包他那个才出世的光光的身体都办不到。然而他还是无病无痛地成长起来了。不到十岁,他就被送进本乡大财主孙怀玖家里当放牛娃儿了。人家说他是生就的机灵,其实是由于他特别的好学好问。当他才长成一个半大个子,已经和长工们一起在田里干老把式们才能干的活路了。才不过二十岁,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铁柱,已经被提升起来当了长工的领班。他不仅把各种复杂的作物栽培技术掌握了,而且能领着大家有条不紊地安排一年四季的农活。他很得孙大老爷的赏识,向他许下了许多美妙的前程。比如给他讨一个能干的媳妇,给他十亩八亩上好的田地,叫他当一个体面的佃户,生男育女,过个安稳日子,如此等等。铁柱这时候还没有想到这些,而且也并不那么相信财主老爷的甜言蜜语,天下哪里有不吃人的狼?他亲眼得见有两个当过领班的长工,也就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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