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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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全集- 第1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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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时候,那套西装在夜风里飘出来的是一块大红的衬里,女孩的手,环在腰上,那
么意气飞扬的招摇过市。他没有看见我,那个手里拎著一袋书,看到他就站住了脚
的人。

  我回家后并没有对母亲说什么,那几年,母亲稍一紧张就会极轻微的摇摆她的
脖子,那种不自觉的反应,看了使人心酸。我深信,她的这种毛病,是因为女儿长
年的不肯上学和阴沉的个性造成的。在家里,我总是攻击人,伤害性的那种打法。
尤其看不惯只上学而不真读书的人。当年的他,就是那个死相,他假上学真跷课,
只对自己花钱,对人不友爱,而且自高自大语气轻浮。

  想了一下在街上看见他的那副样子,把一本自己批注的《水浒传》送到小弟的
房间里去。那时候,小弟初二了,正是我当年批注这本书的年纪,我们一同看书,
小弟也开始批写,批上一段,上学校去的时候,我就拿起来看。跟小弟,也没有说
兵什么。

  又过了好多天,长春市场的路边边有人卖药玩蛇,算是夜市吧。围观的人怕蛇
,圈圈围成很大,卖药的人费力的连说带表演,一直让蛇咬他的手肘━━真咬,却
没有一个人上去买药。那个弄蛇人又表演了吞蛇,紧紧握住长蛇的尾巴,让蛇身蛇
头滑到口里去,这一招惹得许多人退了一步。就在人群扩散开去的那一刹,我又看
见了他,有一丝惊惧,又有一丝哀怜,透过他的表情默默的投射到那个在一支光秃
灯泡下讨生活的卖药人身上去。人群里的那个他,陌生、柔软,有一点孤零,透著
些青少年特有的迷茫。他没有在摩托车上。

  再从窗口望他的那一年。小弟已经读大学了,我初次回国。巷子里的他,蹲著
在锁车子,知道必然会进来,我等著跟这个一别四年,没有通过一封信写过一个字
的人见面。

  进门的时候微笑著喊了我一声,自己先就脸红了。看见他的手上拎著一个帆布
袋子,里面装著想来是到处推销的油墨样品,没有穿什么怪里怪气的红衬西装,一
件夹克十分暗淡,头发被风吹得很毛,看上去好似很累,脱鞋子的时候半弯著身体
,那个灰扑扑的帆布袋也忘了可以搁在地上━━那一年,他进入了社会。也是那个
夜晚,想到他的口袋和脱鞋子时的神情,我伏在床上,在黑暗中流了一夜的眼泪。
过不久,我又走了。

  我们依然没有什么话讲,也不通信,有一天,母亲写信来,说兵有了两个女儿
,做了父亲。又不久,说兵离开了油墨行,跟一个好同学拼凑了一点点小资金,合
开了一家小公司。

  很多年过去了,我结婚,他也没有片纸只字来。后来我便以为自己是忘了这个
人,直到有一天的梦里,看见一大面狰狞的铁丝网,他在那边,我在另一边,清楚
看见是他,脸上还有铁刷子打上去的那些小血洞。我很紧张,唤他,叫他跳铁丝网
,他向四周张望了一下,退了几步,然后向我跑过来,上网了,接著看见电光强闪
,他无助的被挂在铁丝上成了一个十字形,然后,我在梦中的的确确闻到了生肉烧
焦的气味━━我被摇醒的时候还在惨叫,知道经历的是梦,只是一场梦,仍然不能
停止的叫了又叫。梦的第二日,收到一封电报,是大伯父打来的,没看清楚内容先
扑到地上去便痛哭,赤著脚没有带钱,奔过荒野,走进简陋的电信局,一定要他们
挂长途电话回台湾。等到丈夫大步走进电信局的时候,我已经等了六个多小时。丈
夫来,电话通了,接电话的是父亲,我喊了父亲一声抱住电话筒失声大恸,好不容
易双方弄懂了,说兵没事━━那个以为已经忘掉了的人没事,这才再细看那封捏成
一团的电报那封会错了意的电报。

  那事以后的几日,当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总是恍惚,夜间,睁著眼睛向著黑
暗,想起他,那个一生没有交谈过什么话的他,才发觉这个人对我,原来也有什么
意义。

  又是一年,我回国,父母一同回来的,下飞机,他不知道要跟我说什么,那时
候,我心情不好,一路上很沉默。他将我放在前座,开到家的巷子里,他掏出来一
把钥匙来给我看,脸上是逼出来的笑,他跟我说∶“来,来看你的汽车,买给你的
,二手货,可是里面要什么有什么,不信你问我,音响、冷气、香水瓶、录音带…
…你高不高兴?你看,买给你的车,来看嘛!看一眼……”我快步跑上楼,没有碰
钥匙,他跟上来,我说∶“以后精神好了才去看━━”那辆车,在巷子里风吹雨打
了三个月,我没有看它一眼,后来,他没有说什么,赔了三万块,转手卖掉了。

  爸爸贴了他钱,他头一低,接下了。那一刹,我眼眶有些湿,他根本没有什么
钱,却贴出了财产的大半,标会标来的,给了我。

  再见他当然又是回国,窗坍的大个子从一辆漆成紫绿两色的破汽车上下来,锁
好车门,一手夹著一个小女娃儿上楼,那时候我叫了他,从窗口送下一句话∶“胖
子!好丑的车。”

  “实用就好,丑不丑什么相干?”还是谈不来的,可是这句话已经慢慢中听了
。当年那件西装并不实用,却悄悄去做了会女朋友。那时候,也只是打架,我们不
谈的。

  有一回我问他,他家里为什么不订大华晚报,偏偏每天要来一次看看这份报才
走。他说,怕忘了看有一个“爱心基金会”的消息,问他看了做什么,他不响,向
母亲和我讨钱,讨到手便走。第二天,他汇了钱去基金会,然后才说了一句∶“这
种开销每个月很多,看报不大好,看了会有心理负担,不寄钱又不安。”我没有什
么话跟他讲,可是也有了自己的负担,是他传给我的。

  很多年后,才发觉他早已通信认养了一个新竹地区的苦孩子。那时候,他的头
发开始一丝一丝白出来了,我去香港,替他买简便的治白发药水,而我,早也染发
了。

  有一次在他家里,我赖他偷我当年的书,他很生气,说我的那种枯燥书籍他是
一定不会看的,我不肯信,他打开书柜叫我搜,看见那些宝贝书,我呆了好一会儿
,也确定了他不可能偷我的书。那一天他很慷慨,说告以借我三本书带回去看,借
了,当天晚上,翻了三页,便睡著了。

  我还是有些讨厌他,没有什么话跟他讲。

  有一天他来,已经深夜了,我正在因为剧烈的肩痛而苦恼,母亲一定要替我按
摩,而我死也不肯。他问我为什么不去做指压,我说夜深了,不好去烦固定做指压
的朋友春香,他拿起电话便拨,听见在跟太太说要晚些回去。那一次,他替我做指
压,做到流汗。

  我没有说什么,他很晚才走,走的时候,说了一声∶“那我走了!”我说∶“
好”。想起当年打他的事情,呆呆的。

  又有一天晚上,他又来,说肩痛可能是在欧洲常年习惯喝葡萄酒,在台湾不喝
酒的缘故。他很急的在我桌上放下了一只奥国的瓶子,说是藏了很多年的葡萄酒,
要给我。说完两人又没有什么话讲,他便走了,看看德文标签,发觉那是一瓶葡萄
果汁。我们还是不通的,那么多年了。

  他的车子换了许多次,办公室搬了自己的,不再租房子。

  有一天,我在街上看见一个人骑著一辆摩托车,觉得眼熟,一看是他,吓了一
跳,才发觉,在白天跑工作的时候,他仍然骑车而不驾车。不太认识他,使自己有
些脸红,我们已经认真够久了。

  去年夏天,我在西班牙,邮箱中一张明信片,写的人是他美丽贤慧的妻子,夫
妇两个人在东北亚旅途中寄的。他只在上面签了一个名字,出国十八年来第一次看
见他写的字━━两个字。

  这个人喜欢看电影、听歌、跳舞、吃小馆子,原先也喜欢旅行,那次东北亚回
来的飞机上遭了一次火警,便发誓不坐飞机了。以后的钱,捐了好多给基金会,那
个基金会骗钱不见了,他仍然不坐飞机,也没有多余的钱。

  我们谈不来,只有一次,他跟我悄悄的讲了好久的话,说他大女儿如果坐在我
的车子里,千万不要一面开车一面放音乐,因为女儿睡不够神经衰弱,一听音乐便
说头昏,要烦的。

  我答应了,他又叮咛一次,叫我千万不能忘了,我说不会忘,他还不放心,又
讲又讲。那一回,是他一生里跟我讲最多话的一回。我发觉他有些老了。

  他的小公司,开业的时候明明是两个股东,后来各让出百分之十,无条件分给
了一位职员。我问母亲,这是为什么?

  母亲说,那位职员是开天辟地便一起跑单子来的,做事勤快认真又忠诚,两位
合伙人商量了一下,便分他二十股,不要投资,算做另外一个老板。做了好多年,
那位股东要求退股,于是和和气气公公平平的分了帐,说了再见,而今也仍是朋友
。回想起小时候过年时我们孩子赌钱,可以赌三天,如果有他在场,我一定不参加
,那时候他最善赖帐,输了钱脸色很坏而且给的时候一定打折扣,如果赢了,死活
也说做  的要讨双倍。为了过年的赌,也跟他摔过碗,吵过、气过,将新年气氛弄
成大僵局。当年的他,守财奴一个,新年的收入,可以用上半年几个月不缺钱,而
我,是看不起他的。

  他的朋友多,在外买东西吃东西都有固定的人家,我洗照片,他叫去他的那家
冲洗,去了,说是邦德公司介绍来的,老板娘一面开收据一面随口说∶“邦德那两
个老板真不简单,合作了那么多年,没看他们红过一次脸,从来不在背后说彼此一
句坏话━━”我有些发愣,这两个大宝贝,当年都是混毕业的,那种,打电动玩具
出来的,那种,看书不用脑子只用眼睛的,绝对不是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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