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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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全集- 第1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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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村里的母亲,会责骂他的。于是我们抱起巴洛玛去了墓地。

  墓地是全暗的,那些大树给风刮著,叶子乱响。巴洛玛就说∶“你看,墙上有
一片磷火,是坟场里的泥巴砌的墙,我的祖宗统统躺在里面,有没有蓝火?有没有
?”我专心去看,什么也没有,可是那风的声音太怕人了。就在这时候,白痴手上
拿的风笛叭一下又响了,我们哇的叫起来往车里跑,丢下了巴洛玛。她抱住教堂走
廊上的柱子,喊救命。

  家里的必须用品又去城里买了一满车,都是可以储存的食物。那几日,大家的
心情盯似都放松了。巴洛玛也不要人抱,每天撑扶在火炉边压她的中枢神经。孩子
们睡下时,我们在深夜里起火,围著壁炉说话,神父和白痴还有老狗,照例是在的
。问巴洛玛眼睛怎么了,她说看得见人影和光。那一阵,她有时很疯狂的笑闹,有
时闷闷的坐在门槛上用手剥豆子。

  “这么破费,总是叫我于心不安的。”她说。

  “万一老了,还不是来跟你住,别讲啦!”我给骂一句过去。

  说到这里巴洛玛突然喊了一声∶“这种无望的日子,要到哪一天?冬天大雪封
路,孩子不能上学几天,他们的教育━━。”说著说著,扑到膝盖上去,豆子撒了
满灾。而天气的确已经凉透了,暑假也快过去。

  只要那天巴洛玛哭过,她就什么都看不见,也不能站起来,只是不响。上厕所
也不叫人,用爬的去浴室。

  黄昏时我出去散步,村人怀怀疑疑的看我,一些恶狗跳出来作势要咬。村人看
上去很闷,都是些老人。我走过,一位包著黑头巾的老妇人从家里出来,说是巴洛
玛的姨婆,硬拉我进去吃自己做的香肠,又问巴洛玛的病,然后叫我告诉巴洛玛,
明天姨婆要去看她。

  “她来做什么?把门锁上,不给她进来。”巴洛玛发怒的叫∶“这种样子,谁
也不给看,没有看过瞎子和失业的,是不是?是不是?”我答应她,姨婆来只我出
去应付,这才不闹了。

  巴洛玛不肯见人,除非是她信任的。

  我们散步,总是往村落相反的方向走。巴洛玛一手挂住我,一手撑一根拐杖,
走几步就休息,一直可以走到树林后面的山冈上去看谷里的平原。她看不清,可是
能看。

  那时候,我已在小村住了七天。

  姨婆叫我拿几颗大青椒给巴洛玛,我收下了,又拿了另外一个老婆婆的包心菜
。老婆婆怎么也弄不清我的名字,姨婆告诉她∶“就是跟电视广告上冲牛奶的那种
巧克力粉一个发音,叫EKO,懂了吧!EKO、EKO!”

  等我喝完了咖啡提著菜往家里去时,那个老婆婆追出来,狂喊∶“喂!你,那
个叫什么来的,对━━啦━━雀巢咖啡━━再来玩呀!”

  那个晚上,讲起这个故事,大家笑得呛出了泪,只有白痴强尼不懂,可是他看
见巴洛玛笑得叫肚子痛,就欢喜得一上一下的跳。

  许多年了,没有那么狂笑过,笑著笑著夏依米、巴洛玛和神父的表情,都很伤
感,才知这三个人,在乡居生活上实在是寂寞的。村里人,不是坏人,根本不是,
他们懂的东西,不在村落之外的世界。我讲美国人上了月亮,他们也是拚命笑,哪
肯相信。

  夏日已经快过去了。火烧山是第一天到村里就看见的,烧了十天,大家就看看
,也不急的。

  白天的阳光下,都穿了毛衣了,站在院子里看那股越烧越近的大火,浓烟升得
很高,蔓延成十几道火了。“还不救!”

  我说。夏依米望著望著,说∶“等一下去敲钟吧!要烧过来了。”

  巴洛玛一直十分泰然,她说矣家没有森林了,烧也不是她的事。

  “村里都是树━━”我也不敢吓她,可是怕大火来烧屋子。

  黄昏时分的火光在暮色里冲出来了,村  下的一口钟这才*□*□、*□*□的敲
得紧急。空气里,满天落尘飘下来,我们退到屋子里去。关上了门窗,将巴洛玛安
顿好才走。

  跑到村子口去,看见出来的男人都是老的,只夏依米和神父还算中年。夏依米
的膝盖在两年前开过刀,里面有钢钉的,又胖,去了也没有什么用。看看男人肩上
扛了一些铲子和锄头,觉得这些工具对待大火实在太弱了。就算去挡,只得二十几
个人。

  我呛著烟尘跑回去看巴洛玛,她一个人把睡房的门锁了躺在床上。“看见南和
西撒没有?”我问她。“没有!好一会不见了!”巴洛玛开始摸她的毛线披肩,急
著要挣扎下来。

  “我去换球鞋,你留著,我跑━━。”我脱掉了靴子,叫了一声∶“把门关好
、当心趁火打劫。”就跑了。

  也看见直升机在转,也看见邻近山区的人三三两两的低头往火光处跑。寒冷的
夜里,找不到神父和夏依米,火,都烧到泥巴路那个小桥边来了。

  我奔到公路上,拚命喘著,才看见原来有开山机一样的大机器在压树林,大约
两百多个人用各种方法锯火巷。那些人的身边,不时落下燃烧著的小火枝。火光里
,每个人都被衬成黑纸影般的一片一片晃动著。

  “南━━,西━━撒━━”我放开喉咙向人群里喊。烟太重了,一些人受不了
呛,锯一回树就奔到路上来喘气。

  恨这些人的愚昧,真是火急燃眉了才来救。而孩子呢?孩子呢?

  “南━━”我又忙叫起来,不敢入火林去。

  一个不认识的人给我一根大棍子,说∶“你守路这边,有小火种飞过来,就上
去打熄。”不停的有树枝著火,那些顶端的不可能够得到,路边的小火也来不及打
。女人们也来了,我们在这边打大,男人深入那边火林里去了。

  “西━━撒━━”我一面工作一面喊,总没有回音。火,带著一种恐怖的声音
,急惶惶的吞过来。

  “林务局是死人呀!怎么只老百姓在救!”我喊“怎么没有,十几处在一起烧
,他们来不及!”

  一面骂一面打火,等到烧得最剧烈的地方被人向相反方向也故意放了火,对烧
过去,那条火巷才隔出来了。

  夜深了,村里的女人,对著自己烧焦的树林,嚎啕大哭起来。

  想到巴洛玛一个人在家,丢掉了棍子慢慢走回去。

  夏依米也回来了,已经深夜两点多,孩子没有到家。

  “如果孩子出事,我也不活了。”巴洛玛也不哭,就这么一句。说时两张乌黑
的脸就那么进门来了。我走上去,捉过来就打,头上身上给乱打,打完这个追来那
个又打。孩子也不抵抗,抱住头蹲著。

  那个晚上,怕余火再燃,大家都不敢睡沉。阁楼上的南,悄悄问我∶“ECH
O,你什么时候走?”我说过几天。他又说∶“如果巴洛玛死了,你来不来带我和
西撒一起去台湾?”我跑过去,将他连毯子一起抱在怀里,下巴顶住他的头,不说
什么。旁边睡著了的西撒,身上一股重重的烟味。

  “接是快乐的,送人没有意思,我坐火车走。”我说。

  巴洛玛不讲话,那天她一直没有讲话,把一条沙漠毯子摸出来,要我带走。又
写了生辰八字,说妣日不通信,这回到中国,一定要给算个命用西班牙文写来。

  讲好大家都睡,清晨只我和夏依米去小城的车站赶火车去马德里。然后我飞瑞
士,回台湾了。

  那个晚上,其实没睡。将孩子的衣服、裤子都修补了一下,给厨房悄悄打扫干
净,浴室也轻轻擦了一遍。回房数了一下旅行支票,除了留下一百美金,其余的都
签好字放入一个信封里合上了。

  这些,南都看我在灯下做,他很专注的盯住我看。我们不说话。

  清晨六点二十的火车,出门时孩子都在睡。夏依米提了箱子装上车,巴洛玛用
爬的爬到院子里来。我跑过去扶起她,摸摸她的脸,说∶“亲爱的,不要愁,安心
等,上天不会叫人饿死的。”她点点头,在轻微的发抖,身上一件单睡袍。我亲亲
她,问她看得见早晨的山林吗,她说看不见。

  “我走了。”我轻声说。她挥手叫我去,一只手将身体挂在篱笆上。

  我再看了她一眼,晨雾里,巴洛玛的眼睛张著,没有表情,好似在看著一片空
茫的未来。

  车门砰一下关了起来,我们开出小路,还看见巴洛玛呆挂在那个门边上,动也
没动。

  强尼守在自家门口,也只得一个寡母和他相依为命,强尼看见车经过,就去躺
在路上。我下去拖他,他死也不肯起来。他的母亲,包著永远也不解下来的黑头巾
,出来拉儿子,白痴、疯子的骂,也打得惊天动地。我们的车就这样跑了。

  桥头边等著的是贝尼,我下车,笑著向他跑去,四周除了夏依米没有别人。我
们很自然的亲吻了一下彼此的面颊,我对他说∶“好兄弟,我走了。”他从口袋里
掏出一个圣像牌来送给我,说得很轻,说∶“唉!亲爱的妹妹,哪年再来啊?”不
知哪年再来了,拍他一下,说∶“走了!做个好牧人呀!”

  在小城几乎无人的月台上,夏依米跟我踱来踱去的散步。

  他反反复复的讲,希望过不久能有一个差事做,我啊啊的应著。天那么凉,铁
轨看上去冰冷的。这不过是一个夏季的结束,到了冬天,这里会是什么样子?

  车来了,我将行李放上去。跳下来,跟夏依米紧紧的抱了一下,把那个前晚预
备好的支票信封顺手塞进他的口袋。他要推,看我眼睛一湿,就没再讲什么,他的
眼眶,也慢慢绕上了一圈淡红。

  “谢谢!”我说。他追了几步,火车开了,我扑在车窗上向他挥手,直到那个
胖胖的身影淡成了一片落叶。

  上面过的是一九八二年的夏天。一九八三年又去了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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