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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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全集-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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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来在岛上居住的事,前半生好似是一场空白。他学什么的?

  我翻翻小书中所写出的六十四个小段落的组合,再看那几个基本的符号━━八
八六十四,这不是我们中国八卦的排法。

  另外一本我也带回家来的治眼睛的那本书注明是克里斯与一位德国眼科医生合
著的,用心理方法治疗视弱,人家是眼科,那么克里斯又是谁?他的书该有版税收
入的,为什么又活得那么局促呢?

  那一阵荷西的一批老友来了岛上度假,二十多天的时间被他们拖著到处跑,甚
至坐渡轮到邻岛去,岛上没有一个角落,不去踩一踩的。一直跟他们疯到机场,这
才尽兴而散。

  朋友们走了,我这才放慢步子,又过起悠长的岁月来。

  “ECHO,你失踪了那么多日子,我们真担心极了,去了那儿?”克里斯的
声音在电话中传来。

  “疯去了!”我叹了口气。

  “当心乐极生悲啊!”他在那边温和的说。

  “正好相反,是悲极才生乐的。”我噗的一下笑了出来。

  “来家里好吗?两位郭太太一直在想你━━”克里斯的家越来越常去了,伴著
这三个萍水相逢的人,抱抱猫咪,在天井的石阶上坐一下午也是一场幻想出来的亲
情,那个家,比我自己的家像家。他们对待我亦是自自然然。

  始终没有请克里斯到我的家来过,两位老太太已经不出门了,更是不会请她们
。有时候,我提了材料去他们家做素菜一起吃。

  那日我又去找克里斯,郭太太说克里斯照旧每星期去南部海边,要两三天才回
来,我看了看厨房并不缺什么东西,坐了一会便也回家了。

  过了好一阵在城内什么地方也没碰见克里斯,我也当作自然,没想到去找他。
一天清晨,才六点多种,电话铃吵醒了我,我迷述糊糊的拿起话筒来,那边居然是
郭太太。

  “ECHO,来!来一越!克里斯他不好了━━”老太太从来不讲电话的,我
的渴睡被她完全吓醒了。两人话讲不通,匆匆穿衣便开车往小城内驶去。

  乒乒乓乓的赶去打门,老太太耳朵不好又不快来开。

  “什么事━━”在冷风里我瑟瑟的发抖,身上只一件单衣。

  “发烧━━”另外一个老太太抢著说。

  那个姐妹好似一夜未睡,焦急的脸将我当成了唯一的拯救。

  “我去看看━━”我匆匆跑上了天台。

  克里斯闭著眼睛躺在那张狭小的床上,身上盖了一床灰蒙蒙的橘色毯子。他的
嘴唇焦裂,脸上一片通红,双手放在胸前剧烈的喘著。我进去他也没感觉,只是拚
命在喘。

  我伸手摸摸他额头,烫手的热。

  “有没有冰?”我跑下楼去问,也不等老太太回答,自己跑去了厨房翻冰箱。
那个小冰箱里没有什么冰盒,我顺手拿起了一大袋冷冻豌豆又往天台上跑。

  将克里斯的头轻轻托起来,那包豆子放在他颈下。房内空气混浊,我将小窗妥
开了一条缝。克里斯的眼睛始终没有张开过。

  “我去叫医生━━”我说著便跑出门去,开车去急救中心找值班医生。

  “我不能去,值班不能走的。”医生说。

  “人要死了,呼吸不过来━━”我喊著。

  “快送去医院吧!”医生也很焦忽的说。

  “抬不动,他好像没知觉了。你给叫救护车,那条街车子进不去。快来!我在
街口等,圣法兰西斯哥区口那儿等你的救护车━━”克里斯很快被送进了小城那家
新开的医院,两个老太太慌了手脚,我眼看不能顾她们,迳自跟去了医院。

  “你是他的什么人?”办住院手续时窗口问我,那时克里斯已被送进急诊间吩
了。

  “朋友。”我说。

  “有没有任何健康保险?”又问。

  “不知道。”

  “费用谁负责,他人昏迷呢。”

  “我负责。”我说。

  医院抄下了我的身分证号码,我坐在候诊室外等得几乎麻掉。

  “喂!你━━”有人推推我,我赶快拿开了捂著脸的手,站了起来。

  “在病房了,可以进去。”

  也没看见医生,是一个护士小姐在我身边。

  “什么病?”

  “初看是急性肺炎,验血报告还没下来━━”我匆匆忙忙的跑著找病房,推开
门见克里斯躺在一个单人房里,淡绿色的床单衬著他憔悴的脸,身上插了很多管子
,他的眼睛始终闭著。

  “再烧要烧死了,拿冰来行不行━━”我又冲出去找值班的护士小姐。

  “医生没说。”冷冷淡淡的,好奇的瞄了我一眼。

  在我的冰箱里一向有一个塑胶软冰袋冻著的,我开车跑回去拿了又去医院。

  当我偷偷的将冰袋放在克里斯颈下时,他大声的呻吟了医生没有再来,我一直
守到黄昏。

  郭太太两姊妹和我翻遍了那个小房间,里面一堆堆全是他的稿件,没有列出来
的原稿。可是有关健康保险的单子总也没有著落。克里斯可说没有私人信件,也找
不到银行存摺,抽屉里几千块钱丢著。

  “不要找了,没有亲人的,同住十年了,只你来找过他。”

  另一位郭太太比较会讲西班牙文,她一焦急就说得更好了。

  我问起克里斯怎么会烧成那样的,老太太说是去南部受了风寒,喝了热柠檬水
便躺下了,也没见咳,不几日烧得神智不清,她们才叫我去了。

  我再去医院,医生奇怪的说岛上这种气候急性肺炎是不太可能的,奇怪怎么的
确生了这场病。

  到了第五日,克里斯的病情总算控制下来了,我每日去看他,有时他沉睡,有
时好似醒著,也不说话,总是茫茫然的望著窗坍。

  两个老太太失去了克里斯显得惶惶然的,她们的养老金汇来了,我去邮局代领
,惊讶的发觉是那么的少,少到维持起码的生活都是太艰难了。

  到了第六日,克里斯下午又烧起来了,这一回烧得神智昏迷,眼看是要死掉了
。我带了老太太们去看他,她们在他床边不停的掉眼泪。

  我打电话去给领事馆,答话是死亡了才能找他们,病重不能找的,因为他们不
能做什么。

  第七日清晨我去医院,走进病房看见克里斯在沉睡,脸上的红潮退了,换成一
片死灰。我赶快过去摸摸他的手,还是热的。

  茶几上放著一个白信封,打开来一看,是七日的帐单。

  这个死医院,他们收到大约合两百美金一天的住院费,医药急诊还不在内。

  残酷的社会啊!在里面生活的人,如果不按著它铺的轨道乖乖的走,便是安分
守己,也是要吃鞭子的。没有保险便是死好罗!谁叫你不听话。

  我拿了帐单匆匆开车去银行。

  “给我十万块。”我一面开支票,一面对里面工作的朋友说。

  “开玩笑!一张电话费还替你压著没付呢!”银行的人说。

  “不是还有十几万吗?”我奇怪的说。

  “付了一张十四万的支票,另外零零碎碎加起来,你只剩一万啦!”

  “帐拿来我看!”我紧张了。

  一看帐卡,的确只剩一万了,这只合一百二十美金。那笔十四万的帐是自己签
出的房捐税,倒是忘了干净。

  “别说了,你先借我两万!”我对朋友说。

  他口袋里掏了一下,递上来四张大票。两万块钱才四张纸,只够三十小时的住
院钱。

  我离开了中央银行跑到对街的南美银行去。进了经理室关上门便喊起来∶“什
么美金信用卡不要申请了,我急用钱!”

  经理很为难的看著我。为了申请美金户的信用卡,他们替我弄了一个月,现在
居然要讨回保证金。

  “ECHO,你急钱用我们给你,多少?信用卡不要撤了申请━━”“借我十
六万,马上要━━”总得准备十天的住院费。

  经理真是够义气,电话对讲机只说了几句话,别人一个信封送了进来。

  “填什么表?”我问。

  “不用了!小数目,算我借你,不上帐的。”

  “谢了,半个月后还给你。”我上去亲了一下这个老好人,转身走掉了。

  人在故乡就有这个方便,越来越爱我居住的小城了。

  自从克里斯病了之后,邮局已有好几天未去了,我急著去看有没有挂号信。

  三封挂号信等著我,香港的、台湾的、新加坡的,里面全是稿费。

  城里有一个朋友欠我钱,欠了钱以后就躲著我,这回不能放过他。我要我的三
万块西币回来。

  一个早晨的奔走,钱终于弄齐了。又赶著买了一些菜去郭太太那儿。

  方进门,老太太就拚命招手,叫我去听一个电话,她讲不通。

  “请问那一位,克里斯不在━━”我应著对方。

  南部一个大诱馆夜总会打来的,问我克里斯为什么这星期没去,再不去他们换
人了。

  “什么?背冰?你说克里斯没去背冰?他给冷冻车下冰块?”

  我叫了起来,赫然发现了克里斯赖以谋生的方法。

  这个肺炎怎么来的也终于有了答案。

  想到克里斯满房没有刊登出来的那些心理上的文稿和他的年纪,我禁不住深深
的难过起来。

  “是这样的,克里斯,你的那本小书已经寄到台湾去了,他们说告以译成中文
,预付版税马上汇来了,是电汇我的名字,你看,我把美金换成西币,黑市去换的
,我们还赚了━━”在克里斯的床边,我将那一包钱放在他手里。说著说著这事变
成了真的,自己感动得很厉害,克里斯要出中文书了,这还了得。

  克里斯气色灰败的脸一下子转了神色,我知他心里除了病之外还有焦虑,这种
金钱上的苦难是没有人能说的,这几日就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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