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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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全集- 第2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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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和我淡漠的望著那个越走越近新来的人,我心不在焉的又打了一个哈欠。
等到那件水红色的衣服映入我眼里时,那个人已经快走到我面前了。

  我戒备的坐直了些,有些不安,飞快的掠了来人一眼,眼前站著的流浪汉,就
是刚刚在港口上向我道夜安的人,不可能弄错,这是他今夜第二次站在我的面前了
,该不是巧合吧!

  想真巧不巧合的问题,脸色就不自在了,僵僵的斜望著一艘艘静静泊著的船。
一声近乎屈辱的“夜安”,又在我耳边响起来,虽然是防备著的,还是稍稍吓了一
跳,不由得转过了身去。

  我用十分凝注的眼神朝这个流浪汉看著,那是一张微胖而极度疲倦的脸,没有
什么特别的智慧,眼睛很圆很小,嘴更小得不衬,下巴短短的,两颊被风吹裂了似
的焦红,棕色稀淡的短发,毛滋滋的短胡子,极细的衬衫下面,是一条松松的灰长
裤。

  极高的身材,不知是否因为他整个潦倒的外形,使人错觉他是矮胖而散漫的,
眼内看不出狡猾,茫茫然的像一个迷了路的小孩。

  看了他一会,我轻轻的将视线移开,不再理会他。这一次,我没有再回答他的
“夜安”。

  “也要过海吗?”他说。

  我不回答。

  “我━━也过去。”他又说。

  我这才发觉这是个外地人,西班牙文说得极生硬,结结巴巴的。

  因为这个人的加入,气氛突然冻结了,一旁坐著的老人也很僵硬的换了个坐姿


  “要过海,没有钱。”他向我面前倾下了身子,好似要加重语气似的摊著手,
我一点反应都不给他。

  “我护照掉了,请给我两百块钱买船票吧!”

  “求求你,两百块,好不好?只要两百。”

  他向我更靠近了一点,我沉默著,身体硬硬的向老人移了过去。

  “我给你看证明……”流浪汉蹲在地上索索的在手提袋里掏,掏出一个信封,
小心的拿出一张白纸来。

  “请你……”好似跪在我面前一样,向我伸出了手。

  他还没有伸过纸来,我已经一闪开,站了起来,往车子大步走去。

  他跟上来了,几乎是半跑的,两手张开,挡住了我的路。

  “只要一张船票,帮助我两百块,请你,好不好,好不好?”

  声音轻轻的哀求起来。

  我站定了不走,看看椅上的老人,他也正紧张的在看我,好似要站起来了似的


  码头上没有什么人,停泊著的许多船只见灯光,不见人影。

  “让我过去,好吗?”我仰起头来冷淡的向著这个流浪汉,声音刀子似的割在
空气里。

  他让开了,眼睛一眨一眨的看著我。脸在灯下惨白的,一副可怜的样子。

  我开了车门,坐进去,玻璃窗没有关上。

  那个人呆站了一会,犹犹豫豫的拖著步子又往我靠过来。

  “请听我说,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我有困难━━”他突然改用英文讲话了,
语调比他不通顺的西班牙文又动人些了。

  我叹了口气,望著前方,总不忍心做得太过分,当著他的面把车窗摇上来,可
是我下定决心不理这个人。

  他又提出了两百块钱的要求,翻来覆去说要渡海去丹娜丽芙。

  这时,坐在椅子上的老人吵哑的对我喊过来∶“开去总公司买船票吧,那边还
没下班嘛!不要在这里等了。”

  一向是临上船才买票的,尤其是夜间这班。老人那么一提醒我,倒是摆脱这个
陌生人纠缠的好办法,我马上掏出钥匙来,发动了车。

  那人看我要开车了,急得两手又抓上了车窗,一直叫著∶“听我说嘛,请听我
━━。”

  “好啦!”我轻轻的说,车子稍稍滑动了一点。

  他还是不肯松手。

  “好啦!你……”我坚决的一踩油门,狠心往前一闯,几乎拖倒了他。

  他放手了,跟著车跑,像第一次碰到我时一样,可是这次他没有停,他不停的
追著,跄跄跌跌的,好像没有气力似的。我再一加速,就将他丢掉了。

  船公司就在港口附近的转角上,公司占了很大的位置,他们不只经营迦纳利群
岛的各色渡轮,也代理世界各地船运公司预售不同的船票。

  跨进售票大厅的时候,一排二十多个售票口差不多都关了,只有亮著去丹娜丽
芙渡轮的窗口,站著小小的一撮买票的人。

  我走去站在队尾,马上有人告诉我应该去入口的地方拿一个牌子。

  拿的是二十六号,墙上亮出来的号码是二十号。

  穿过昏暗的大厅,在一群早到的人审视的目光下,选了一条空的长木椅子坐下
去。

  也许是空气太沉郁了,甩掉流浪汉时的紧张,在坐了一会儿之后,已经不知不
觉的消失了。

  我的右边坐了五个男女老小,像是一家出门旅行的乡下人,售票口站著三个正
在服兵役的大男孩,穿著陆军制服还在抽烟,左边隔三条长椅子,坐著另外两个嬉
皮打扮的长发青年,还有十几个人散坐得很远,灯光昏昏暗暗,看不真切。

  那两个嬉皮,在我坐定下来的时候就悄悄的在打量我,过了只一会儿,其中的
一个站了起来,慢慢往我的方向踱过来。

  我一直在想,到底那时候我的脸上写了什么记号,会使得这一个又一个的陌生
人,要拿我,来试试他们的运气。

  这一想,脸上就凛然得不自在了。

  青年人客气的向我点点头。

  “可以坐下来吗?”

  温和的语气使我不得不点了点头。

  也是个异乡人,说的是英语。

  “请问,你是不是来买去巴塞隆纳的票?”

  “嗯,什么?”一听这人不是向我要钱,自己先就胀红了脸。我断定他也是上
来讨钱的啊!

  “是这样的,我们有两张船票,临时决定不去巴塞隆纳了,船公司退票要扣百
分之二十,损失太大了,所以想转卖给别人。”

  我抱歉的向他摇摇头,爱莫能助的摊摊手,他不说什么,却也不走,沉默的坐
在我一旁。

  墙上的电子板亮出了二十一号。

  我静静的等著,无聊的看著窗坍,一辆绿色的汽车开了,一个红衣服的女人走
过━━就在那时候,我又看见了,在窗外,清清楚楚的赶著在过街的,那个被我刚
刚才甩掉的流浪汉。

  我快速的转过身,背向著玻璃,心加速的跳起来,希望他不要看见我,可是那
是没有用的,知道那个人不是路过,知道他是跟著我老远跑来的,知道他是有企图
的钉上了我,认定我是那个会给他两百块钱的傻瓜,现在他正经过窗口,他在转弯
,他要进来了。

  那个流浪汉跨进了船公司,站在入口处,第三次出现在我面前。

  他的眼光扫视到我,我迎著他,恶狠狠的瞪著眼。

  看得出他有一点狼狈,有羞辱,有窘迫,可是他下决心不管那些,疲惫而又坚
决的往我的位子一步一步的拖过来。

  明明料中的事,看他真过来了,还是被惊气得半死,恨不得跳起来踢死他。

  他实在没有邪恶的样子,悲苦的脸,恍恍惚惚的,好似一个没有办法控制自己
命运的人,一生里遭遇的都是人世的失意和难堪。

  他走近我,小心翼翼的沾著长椅子的边,在我身旁轻轻的坐下来,他一坐下,
我就故意往一边移开,当他传染病似的嫌给他看。

  这时,大概他发觉我身旁还坐了一个跟他气质差不多的人,简直骇了一大跳,
张著嘴,决不定要什么表情,接著突然的用手指著嬉皮,结结巴巴的低嚷了起来。
“怎么,你也向她要钱吗?”

  这个陌生人如此无礼的问出这么荒谬的问题来,窘得我看著自己的靴子,像个
木头人一样的僵著,看也不敢看那嬉皮。

  “没有,你放心,我不向她讨钱。”嬉皮和气的安慰他,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个人看见别人笑,居然也嘻嘻的笑起来,那份天真,真叫人啼笑皆非。

  我不相信他是疯子,他不过是个没有处世能力而又落魄的流浪人罢了,也许是
饿疯了一点。

  “你看,我又来了。”他吸了一口气向我弯了弯身,又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
的微笑来。

  我冷著脸,沉默著。

  “你的船呢?”青年人问他。

  “什么船?”他茫然不知所措的。

  “你不是船上下来的海员?”青年肯定的说。

  “我?不是啊!”他再度吓了一跳。

  “我━━我━━我是这个,给你看。”

  他又去掏他的纸头了,隔著我,递给青年人,那边接了过去。

  “挪威领事馆,证明你是挪威公民,护照在丹娜丽芙被人偷掉了━━啊!这么
回事。”

  他高兴得很,如释重负拚命点头。

  “那你在这里干吗?”青年又好奇的问他。

  他一指就指著我,满怀希望的说∶“向她请求两百块钱,给我渡海过去,到了
那边,就有钱了。”

  我再度被他弄得气噎,粗暴的站了起来,换到前面一张长椅上去。

  这个人明明在说谎,一张船票过海是五百块,不是他说的两百。

  当然,他又跟著坐了过来了。一步都不放松的。

  “这样好吧?你不肯给我钱,干脆把我藏在你的车子里,偷上船,上了船,我
爬出来,自己走上岸,不是就过去了吗?”

  他像发明什么新花样似的又兴奋的在说了。

  嬉皮青年听了仰头大笑起来,我被气得太过头,也神经兮兮的笑了,三个人一
起笑,疯子似的。

  “不要再吵了,没有可能的,请你走吧!”

  我斩钉截铁的沉下了脸,身后嬉皮青年仍在笑,站起来,走了开去,对我做了
个无可奈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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