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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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全集- 第2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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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年冬天,我在西雅图念书。开始胆子小,只敢修了一些英文课,后来胆子大
了,跑去选了“艺术欣赏”。

  在选这门课之前,我向注册部门打听又打听,讲好是不拿画笔的,只用眼睛去
看画,然后,提出报告,就算数。这才放胆去上课了。

  那堂课,大概是二十个学生,除了一群美国人之外,我是唯一的中国人。另外
两个犹太人,一个叫阿雅拉,一个叫瑞恰,是以色列来的。

  阿雅拉和瑞恰原是我英文班上的同学,因为三个人合得来,就又选了同样的课


  在“艺术欣赏”这门课上,一般美国同学的态度近乎冷淡。那个女老师,只看
她那纯美国式的衣著风格,就知道她不是一个有著世界观的人,看书也相当狭窄。
我猜,在美国著名大学中,这样的人是轮不到做教授的。

  以前也上过西班牙的“艺术课”,那个马德里大学的教授比起这一位美国老师
来,在气势上就不知要好多少。

  主要是,那个美国老师,把教书当成一种职业,对于艺术的爱之如狂,在她生
命中一点也没看见。我就不喜欢她了。

  我知道,老师也不喜欢我。第一次上课时,我报出一大串伟大画家的名字,而
且说匣在某时某地看过哪一些名画的真迹。那个气量不大的女老师,深深的看了我
一眼,我当时就知道━━完啦。

  小小的西雅图,有人容不下我。

  同学们,怎么交朋友,都谈不上来。人家讲话,他们只是回答∶“是吗?是吗
?”不肯接口的。冷得很有教养。

  那个犹太同学阿雅拉本身是个画家,因为先生被派到波音公司去做事一年,她
好高兴的跟来了。也只有她和瑞恰,加上我,三个人,下课了就叽叽喳喳的争论。
阿雅拉不喜欢具象画,我所喜欢的超现实画派,正好是她最讨厌的。我们经常争辩
的原因是,彼此说匣哪一幅名画或哪一个画家,两个人脑子里就会浮现出背景来。
可以争,只因为旗鼓相当。

  后来我要离开美国了,阿雅拉很难过很难过。她拿起久不动的相机和画笔,特
别跑到西雅图城里去拍照,以照片和油彩,绘作了一幅半抽象半具象的街景送给我
,算是一种“贴画”吧。

  这幅《西雅图之冬》我非常喜爱,其中当然也加进了友情的色彩。目前正在等
著配个好框。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阿雅拉在西雅图已经开过了一次个展,报纸给她好评,也
卖掉了一些画。没多久以前,阿雅拉回到以色列去,我回到台湾。我们通信,打电
话,约好一九八九年由我去以色列看看她和瑞恰,我们正在热切的盼望著再一次的
相聚。

  “如果他是亚当,那时候上帝并没有给他胡子刀,他的胡子不会那么短。”我
说。

  “这个时候亚当才造好了不久嘛!还没有去吃禁果呢。”荷西说∶“你看,他
们还不知道用树叶去做衣服,以此证明━━。”

  “吃了禁果还不是要刮胡子。”我说。

  那时候,我们站在一个小摊子面前,就对著照片中这一男一女讲来讲去的。

  因为价钱不贵,而且好玩,我们就把这一对男女买回家去了。艺术性不高的小
玩意儿罢了,谈不上什么美感。

  这一对男女被放在书架上,我从来没有特别去重视他们。

  有一天跟荷西吵架,没有理由的追著他瞎吵。吵好了,我去睡觉,就忘了这回
事。我的生气是很短的,绝对不会超过五小时以上。如果超过了,自己先就觉得太
闷,忍不住闷,就会去找荷西讲话,如果他不理,我就假哭,我一哭,他就急了,
一急就会喊∶“你有完没有?有完没有?”我也就顺水推舟啦,说∶“完了,不吵
了。对不起。”

  有一次也是吵完了,说声对不起,然后去厨房弄水果给荷西吃。厨房跟客厅中
间迅一个美丽的半圆形的拱门。道了歉,发觉荷西正往那一对裸体人形走过去,好
像动了他们一下,才走开。

  我跑过去看看人形,发觉他们变成面对面的了,贴著。我笑著笑著把他们并排
放好。

  以后我发觉了一个秘密,只要荷西跟我有些小争吵━━或说我吵他,那对裸体
人形的姿势就会改变。是荷西动的手脚。

  吵架的时候,荷西把他们背靠著背和好的时候,就贴著,面对面,平日我擦
灰时,把他们摆成照片上的站姿。等到我不知觉的当儿,他们又变成面对面的了。
这个游戏成了我们夫妻不讲话时的一种谜语。有一天,我发觉荷西把那个“我的代
表”,头朝上向天仰著,我一气,把他也仰天给躺著,变成脚对脚。没过几天再去
看时,两个人都趴在那里。

  本来没有什么道理的两个小人,因为先生的深具幽默感,成了家中最有趣的玩
具。

  这一回卖掉了那幢海边的家回到台湾来,当我收拾行李的时候,把这对人形用
心包好,夹在软的衣服里给带回来。

  关箱子的时候,我轻轻的说∶“好丈夫,我们一起回台湾去罗!”

  每次圣诞节或者情人节什么的,我从不寄望得到先生什么礼物。先生说,这种
节日本意是好的,只是给商人利用了。

  又说,何必为了节日才买东西送来送去呢?凡事但凭一心,心中想著谁,管它
什么节日,随时都可送呀!

  我也深以先生的看法为是,所以每天都在等礼物。

  有一天先生独自进城去找朋友,我不耐那批人,就在家里缝衣服。先生走时,
我检查了他的口袋,觉得带的钱太少。

  一个男人,要进城去看朋友,免不得吃吃喝喝,先生又是极慷慨的人,不叫他
付帐他会不舒服的。就因为怕他要去一整天,所以又塞了几张大钞给他,同时喊著
∶“不要太早回家,尽量去玩到深夜才开开心心的回来。不要忘了,可以很晚才回
来哦!”

  站在小院的门口送他,他开车走的时候挥了一下手,等到转弯时,又刹了车,
再度停车挥手,才走了。

  邻居太太看了好笑,隔著墙问我∶“你们结婚几年了?”我笑说∶“快五年了
。”那个太太一直笑,又问∶“去哪里?”我说∶“去城里找朋友。”邻居大笑起
来,说我怎么还站在门口送━━生离死别似的。我也讲不出什么道理,哗一下红了
脸。

  没想到才去了两个多钟头吧,才下午一点多钟呢,先生回来了。我抬起缝衣服
的眼睛,看见他站在客厅外面,伸一个头进来问∶“天还没有黑,我,可不可以回
家?”

  “当然可以回家罗!神经病!”我骂了他一句,放下待缝的东西,走到厨房把
火啪一点,立即做午饭给他吃。

  做饭的时候,问先生∶“怎么了,朋友不在吗?”先生也不作声。上来从后面
抱住我,我打他一下手臂,说∶“当心油烫了你,快放手!”

  他说∶“想你,不好玩,我就丢了朋友回来了。”

  等我把饭菜都放在桌上,去浴室洗干净手才上桌时,发现桌上多了一个印度小
盒子,那个先生,做错了事似的望著我。

  我一把抓起盒子来,看他一眼,问∶“你怎么晓得我就想要这么一个盒子?”
先生得意的笑一笑。我放下盒子,亲了他一下,才说∶“可是你还是弄错了,我想
要的是个鸡心形的,傻瓜!”

  先生也不响,笑笑的朝我举一举饭碗,开始大吃起来。等我去厨房拿出汤来的
时候,要给先生的空碗添汤,他很大男人主义的把手向我一伸━━天晓得,那个空
碗里,被他变出来的,就是我要的鸡心小盒子。

  这一回,轮到我,拿了汤杓满屋子追他,叫著∶“骗子!骗子!你到底买了几
个小盒子,快给我招出来━━。”

  八年就这么过去了。说起当年事,依旧泪如倾。

  那半年在中南美洲的旅行,好似从来没有错过一次印地安人的“赶集”。

  常常,为了听说某个地方的某一天会有大赶集,我会坐在长途公车里跟人、动
物、货品、木头挤在一车。有时膝上还抱著一个满头长虱子的小女孩。

  虽然这种长途车很不舒服,可是为著赶集的那种快乐和惊喜,仍然乐此不疲的
一站一站坐下去。

  最长的一次车,坐了三天两夜,沿途换司机,不换乘客。

  为著那次的累,几乎快累死去,更可怕的是∶他们不给人上厕所。

  任何事情,在当时是苦的如果只是肉体上的苦,过了也就忘了。回忆起来只
会开心,有时还会大笑。

  照片中的娃娃,看上去很怕人,好似是一种巫术的用具。

  其实它们不过是印地安人手织的老布,穿旧了,改给小孩子玩的东西。

  南美的赶集,是一场又一场奇幻的梦。睡在小客栈中,不到清晨四点吧,就听
见那一群群的人来啦!我从旅社的窗口去看那长长的队伍,那些用头顶著、用车拉
著、用马赶著而来卖货的印地安人,那挤挤嚷嚷的嘈杂声里,蓬蓬勃勃的生命力在
依旧黑暗的街道上活彤生的泼了出来一般叫人震动。

  也许,前世,我曾是个印地安女人吧,不然怎么看见这种景象,就想哭呢?

  逛市集是逛一辈子也不会厌的,那里面,不只是货品,光是那些深具民族风味
的人吧,看了就使人发呆。他们,太美了,无论男女老幼,都是深刻的。

  特别喜欢印地安人的小孩,那种妈妈做生意时被放在纸箱子里躺著的小婴儿。
有一次在玻利维亚,看上了一个活的小女孩,才七、八个月大,躺在纸盒里瞪著我
,很专注的盯住我看。那双深黑的大眼睛里,好似藏著一个前生的故事。我每天走
路去看那个街头的婴儿,一连看了十几天,等到要走的那天,我盯住婴儿看,把她
看进了我的灵魂,这才掉头大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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